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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小说的语言幽默艺术

作者:金清子来源:《芒种》日期:2016-02-15人气:5325

著名作家王小波(1952-1997)以《黄金时代》《沉默的大多数》著称,他的作品一直贯穿着他的人文主义价值观和对社会的使命感,但是其小说读起来并不沉重,相反有时还能令人发笑,这正是因为王小波对语言修辞有着较强的掌控力,能够让文本散发出强烈的幽默效果,并且这种幽默不是简单的打趣、玩笑,而是他的机智逻辑与对生活的精确观察的产物。他在小说之中往往运用调侃式、夸张式和反讽式的幽默,使小说韵味十足,发人深省。

一、王小波的调侃式幽默

调侃式幽默是王小波幽默艺术中较为轻松的一种,远不如夸张和反讽那样尖锐泼辣,有的放矢。但是调侃更接近于老百姓的街谈巷议,既包括民众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又包括了国际关系,政策规定,权威领导等“大”话题,是作家用来娱乐民众,干预生活,表现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状态的方式。尤其是王小波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是“反英雄”式的小人物,他们的调侃实际上更多是出于不得已,因为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时往往会遭遇到种种挫折和不公正的对待,在这种情况下,小人物实际上没有反抗的勇气和逃离逆境的能力,而只能依靠口舌之利而获得一点仅有的快感,展示着自己最后一点不屈的姿态。

以《三十而立》为例,小说中的主人公王二是一个在他人眼里“无恶不作”的人,事实上主要是因为王二不求上进,特立独行,一来学校总是无法满足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要求,如分房等福利,打击了他的工作积极性,二来则是他天性之中带着散漫,好开玩笑的个性。当校长打着“重视人才”的旗号将他提拔为生物室主任,并声称学校已经“对得起”王二之后,王二却看透了这背后的黑暗而不领情,对校长说学校对不起他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以住房来说,王二的同学毕业以后分到农委单位就给了他一套房,然而王二好不容易打了无数报告之后,只得到了一间又潮湿又黑暗的地下室,对于这间房子,王二的评价是:“……养蘑菇正合适。就说我落后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我呢,起码是动物,灵长目,人科人属,东亚亚种,和您一样。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整段话中充满了一种调侃式的幽默。首先王二作为下级,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应该以一种较为恭谨、尊敬的态度与自己的领导说话的,然而王二出于自己目中无人的个性以及对学校的不满,不仅直接表示自己对提拔的不满,还条理清晰地侃侃而谈(如举其他同学的例子),以证明自己言之有据;其次,王二的调侃还包括了比喻,如将自己分到手的房子比喻成养蘑菇的地方,而这根自己在物种上的“落后”有关,但是又一本正经地表示“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和自己属于不同的种、属、目,有意卖弄自己的专业知识。第三,王二故意强调了校长在物种上是和他一样的,又继续反问自己“哪一点像蘑菇”,从而造成一种逻辑上的谬误,即如果王二像蘑菇,那么校长也像蘑菇,如果王二应该住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那么校长也只配住这样的房间。这一段话的玩世不恭意味极为浓厚,不仅化解了校长施恩性的语言,而且通过调侃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让校长无可奈何。在现实生活中如王二一般遭遇到不公平对待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如王二一般调侃,王小波通过王二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了发泄的快感。

二、王小波的夸张式幽默

王小波擅长将人们所熟悉的片段截取出来,并且用夸张的形式幽默地表达出来,给读者造成一种熟悉与陌生兼具之感。在被夸张后,被描述的事物具备了典型性,从普遍的,已经为人们所习惯或忽略的事物中脱颖而出,具有一种别出心裁的幽默感。

以《红拂夜奔》为例,小说之中写到李卫公死了以后,妻子红拂女也想自杀追随李卫公而去,然而大唐一切都是“计划”的,有着无比冗杂、低效的行政系统。红拂女想要自杀还需要经过批准,通过批准以后需要等待指标,拿到指标以后才能根据国家分配的死法而死,以至于想死还需要和刑部扯皮,一旦错过就要等下一季度,并且需要到礼部填写一张张的表格,因为寡妇殉节属于“意识形态”的问题,而意识形态归礼部管。并且表格还不能委托别人进行填写。于是红拂女到礼部填表,需要填“殉节动机”,“殉节方式”等等,结果因为红拂女填的是“割腕”,以至于表格不合格:“后来礼部官员看那张表时,就说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贴上张白纸条改过是不成的,因为这是命妇殉节,有关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览,有贴补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页,全都要用工楷填写。重填真是麻烦死了。”可以说,在这一段中,王小波将夸张式幽默发挥到了极致。首先,原本人是否自杀是自己的事,然而在这个“制度严明”的国家,自杀也被纳入了政府管辖的范畴,人没有自由处理生命的权力,而荒谬的是每个人都认为理所当然而遵守;其次,在执行这项荒唐的规定时,竟然还有许多繁杂的细则,并且这每一条细则都能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如小寡妇们要自杀还需要排队,需要听办公人员的呵斥,红拂女如果自己自杀就会连累官员被罚俸禄等等,将人们在现实中受到公权力的种种压制浓缩在一个“自杀申请”手续中,并且这公权力实际上就集中在一个人的手中(每一张表格都要呈皇上御览)。而更为可笑的是,人们面对这样的恶政想的不是反抗,而是钻政策的小空子,正因为寡妇殉节的手续极其繁琐,因此许多寡妇故意凭借种种苛刻的规定推迟自己的自杀,但是又能够在反复申请之中给自己营造一个一心寻思的高大形象,以便于再嫁人。国人虚伪的嘴脸一览无余。读来无不让人会心一笑,同时又感到无比的悲哀。

鲁迅曾经指出,玩笑也可以成为一个应付敌人的武器,只是这把武器一定要正中对方的致命伤,不然则会大大失去它的力度。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中使用的夸张式幽默无疑就是一把直指当代社会中人浮于事,冗官冗员的官僚系统,以及不断侵占公民作为个体的自由的公权力的利剑,而供养着这样政府的人民也没有逃脱王小波的批判。

三、王小波的反讽式幽默

反讽式的幽默也普遍存在于王小波的小说中,尤其是王小波喜欢在小说之中加入他对政治事件的看法,对给人类带来创痛的历史问题进行反思。但是王小波与同时代的作家对迫害进行一味的控诉不同,王小波往往采用一种反讽的口吻,以轻松调笑的口吻诉说残忍之事,其批判力度反而比直接大声疾呼来得更为猛烈。    

如在《红拂夜奔》中,公差拷打李二娘,但是王小波却说这种拷打方式不是正确的打法:“正确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顿,然后去道歉,然后再打。就如先把一个人打成右派,然后给他平反,然后再打成他个什么东西,再平反;不管什么东西都经不住这样折腾。”《红拂夜奔》原本是背景设置在唐代的故事,与一千多年之后的“反右”原本没有什么联系,但是王小波却用这样一种方式将二者联系起来,指出了人在不断地被打倒,被平反,再被打倒,再被平反的过程中,自然就会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动力,王小波不无讽刺地指出这才是“正确的作法”,并且言下之意是现代人在这种整人游戏中的阴暗程度已经远超唐人了,读来让人有触目惊心之感。

又如在《似水流年》中,王小波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意味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社会的荒诞进行了辛辣的反讽。小说中的主人公李先生被凤师傅一脚踢到裤裆处,造成了龟头血肿,并且因为这件事被他自己写成了大字报以伸冤,以至于在当时的整个大院以及后来很多年中人们都叫他“龟头血肿”,而另一位“反动学术权威”贺先生则因为不堪忍受折磨(其中凤师傅就是打他最狠的一个人)而跳楼自杀而导致“脑浆子洒了一世界”,吸引了万人空巷的争睹围观。可以说,在王小波笔下的这个荒唐的年代,知识分子的人身安全是得不到保障的,个人的尊严也没有安放之地。凤师傅甚至后来还用右手中指在李先生的光头上“剥剥剥”地敲,然而无论是故事的叙述者“我”抑或是李先生本人都认为:“……犯不上和凤师傅为难,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个大坏蛋。闹了一回红卫兵,他干这点坏事,不算多。闹纳粹时,德国人杀得犹太人几乎灭了种。要照这么算,凤师傅只打屁股,还该得颗人道主义的奖章。”本来凤师傅打人致死,故意伤害的恶行是不可原谅的,然而王小波在此故意使用了一种荒谬的逻辑,最后推出了一个荒唐的,令人无言以对的结论。先是一种“比烂”的思维,将没有什么文化和权力的凤师傅和执行过种族灭绝政策的德国纳粹相比,然后是因为凤师傅坏的程度不如纳粹,因此不但不需要对其罪恶进行追究,相反应该颁发他人道主义的奖章。这句话的表层是幽默,而深层则是酸楚。

幽默是王小波独特的艺术个性之一。他用幽默的语言表现出了对生活思考的深度,剥掉了人们现实生活中所存在的痛苦、问题的种种伪装,在喜剧式的语言背后是王小波植入的深刻的悲剧色彩,透着他对人世的体恤、同情与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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