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康纳《智血》中替身的宗教和心理学意义

（一）不信的宗教“本我”—-伊诺克

奥康纳塑造伊诺克这一形象的目的，在于展现黑兹尔·莫茨的性格。伊诺克和黑兹尔在性格上都有许多相似点，童年时创伤的宗教体验、矛盾的思维模式以及仪式化的行为，伊诺克是黑兹尔的替身，是黑兹尔潜意识的人格化。但他们也有很多的不同点，在宗教意义上，伊诺克代表了彻底的不信；在心理学意义上，伊诺克代表了黑兹尔的“本我”。黑兹尔畏惧“衣衫褴褛”的耶稣和“葬身水底”的命运，因此创立“没有基督的教派”，一心逃避耶稣。作品通过这个形象，表征了黑兹尔对基督信仰的拒斥心理，他代表了黑兹尔的“本我”，将黑兹尔的思想付诸实践，形象地诠释了了黑兹尔对宗教自以为是的“不信”。

1．智血—-动物性本能

伊诺克与黑兹尔初次相遇，就声称“只有我的血液才是真正的智慧的血”（P51），随着故事的展开，他越发听命于神秘的“智血”,“被动地去做那些自己既不明白又往往相当危险的事情”（P123），“这是他的血液告诉他的”(P71) ，“他的血液天天开它的秘密会议，只偶尔停下来向他发号施令”，（P123）“事情不到呼之欲出的时候，绝不打扰自己的血液，让它告诉自己任何事情”（P123），“他本来想大吼一声的，但身上的血液却不让他那么干”（P129）。伊诺克的所有言行都取决于“智血”的指令。伊诺克对“智血”的指令盲目而本能，“他的血液比身体任何部分都敏感，将一生命运写满了他的全身，大概唯独没有写进脑子里去。”（P119）而他的“脑袋分为两部分，和血液交流的那一部分只显示图像但从不说话，另一部分则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词汇和短语。”（P78）由此看来，“智血”是与文字、头脑、理性和知识相对立的，它不是智慧、学识或信仰，而是天生的动物性本能，所以伊诺克总与动物为伍：他在动物园工作，“脸形有点像狐狸”（P32），“活像一只友好的癞皮狗”（P36），将唾沫吐到了一只狼的后腿上。伊诺克对“智血”言听计从，最终沦为真正的动物，他排队跟猩猩冈尕握手，最后他套上抢来的猩猩服，真如大猩猩一般，吓跑了一对正在约会的恋人。小说以《智血》命名，在这里透露了“智血”的含义。

2．干尸—-对基督信仰的拒斥

伊诺克对干尸的崇拜将黑兹尔的“不信”推到了极致。他听到黑兹尔呼喊，“给我找找这个新耶稣吧，诸位！我们都将因为他的出现而得到拯救！”（P129）他开始攒钱、打扫房间、买窗帘和金黄涂料，然后将干尸偷回了家，“从纸袋里取出那个新耶稣，没敢再看一眼就放进了刚刚刷过金粉的神龛里”(P160) ，这具干尸成了“新耶稣”，干尸意味着复活的不可能。耶稣复活是基督徒得救的基础，否认耶稣复活，就否认了救赎和天国。伊诺克听从体内动物性本能的指令，用干尸取代了复活的耶稣，以拜物的方式取代了灵魂的归宿，践行了黑兹尔“瞎子看不见，瘸子不走，死者安息”的世俗信仰，验证了“不存在救世主，死人不能复活，也没有‘可供浪费的血液’”的虚无观，彻底拒绝了基督信仰。伊诺克最后与猩猩无异，表征了黑兹尔拒绝基督信仰后的非人化生存状态。黑兹尔对伊诺克很反感，意义就在这里。  

（二）反面的镜像——阿萨·霍克斯

阿萨·霍克斯与黑兹尔在诸多方面截然相反，他如同反面镜像，映照出黑兹尔的信仰追求。黑兹尔竭力否认基督却屡屡被认作传教士，霍克斯虽然是一位传教士却屡欺骗信众；黑兹尔宣称亵渎才是达到真理的惟一途径，霍克斯则劝勉人们通过忏悔而得救，却在自盲时神经崩溃；黑兹尔鼓吹没有原罪无须救赎但却苦苦追寻信仰的真谛；霍克斯号称传播福音实际却是虚无论的信徒。最后，霍克斯自盲的假象被识破，悄然离开；黑兹尔则逐渐皈依，走上“自盲双眼、苦行获救”的信仰之路。霍克斯如同黑兹尔的反面镜像，让黑兹尔看到了“分裂的”、“支离破碎”的“自我”。

黑兹尔对霍克斯的追随，是认识自我和追求信仰之路的重要一环。黑兹尔不停地追问“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信”，“后来是怎么又信起教来的？是什么使他成为耶稣的传教士的？”“在没有信教以前，他是个很坏的人，还是个半好半坏的人？”（P110）最后他确定地说：“我猜他在皈依宗教以前，一定是什么也不信的。”（P111）这些话暗示了黑兹尔自己从不信到信的过程，为他从渎神到献祭埋下了伏笔。伊诺克最后与猩猩无异，表征了黑兹尔拒绝基督信仰后的非人化生存状态。黑兹尔对伊诺克很反感，意义就在这里。黑兹尔揭穿了霍克斯的骗局，也揭开了自己“伪自我”的面纱，表露了自己的信仰真相。但直到镜中的他者取代主体自我，他才能真正走上信仰之路。

（三）扭曲的戏仿——胡佛·肖茨

戏仿是“对原作的游戏式、调侃式的模仿，从而构造新文本的符号实践”（汪民安，2007：378），即戏仿就是借用其他作品，以达到调侃、嘲讽、游戏或致敬的目的。戏仿能创造出陌生化效果，解构和颠覆主体。戏仿之“模仿”和“嘲讽”，在《智血》中黑兹尔的第三位替身胡佛·肖茨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胡佛·肖茨假称两个月之前遇到了先知黑兹尔，打算“着力去推销”他（P144）。黑兹尔揭穿其谎言并拒绝与他合作，肖茨决定“非把你赶出局不可，我可以给自己找个新耶稣，再花几个小钱找个先知”（P146）。肖茨请来了一位“新的先知”索拉斯•莱菲尔德。戏仿必须以被模仿的客体逼真度为基础，莱菲尔德非常适合这一点，他不仅与黑兹尔容貌酷似，而且也开着一辆高底盘耗子色的轿车。除此，二者的布道都贬斥原罪说，宣扬性善论，吹捧“新耶稣”。戏仿是一种嘲讽的援引，可以去除主体，黑兹尔宣讲“没有基督的教派”， 而肖茨的教派是“没有基督的基督圣教”， 这重复的“基督”多么富有嘲讽味，没有基督，何来基督教！他告诉黑兹尔，“朋友，如果不赋予一定的意义，你就是在教派前面加上再多几个基督字样也是白搭”（P144）。其实，“没有基督的教派”也是“基督圣教”！黑兹尔处心积虑地要逃避基督，但基督却一直在他的信仰之中。另外，肖茨宣称他的“没有基督的基督圣教”，“完全是以你对圣经的领悟为基础的……，而这正是耶稣身体力行的办法”（P140）。肖茨的戏仿戳中了黑兹尔信仰的软肋：黑兹尔否认基督的存在，否认圣经的权威，“没有基督的基督圣教”却正是黑兹尔信仰的重要内容，他的信仰其实一直建立在基督和圣经的基础之上！黑兹尔的信仰被颠覆和解构，他距离信仰之门越来越近了。

（四）被杀死的替身——索拉斯·莱菲尔德

莱菲尔德是传统意义上的替身，他的外貌与黑兹尔一模一样。黑兹尔看到莱菲尔德时， “不由大吃一惊，以至于连宣讲都停了下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是这么一副德行…塌胸驼背，脖子伸得老长，两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呆呆地站在那儿。”（P153）这个先知对黑兹尔来说如同一个辛辣的讽刺，将自己的形象和灵魂直接呈现在了自己眼前。黑兹尔知道自己与莱菲尔德之间你死我活的关系，“如果你不逮住他把他给宰了，他就会逮住你把你给宰了的。”（P154）莱菲尔德是典型的“二重身”形象，在黄昏出现，以死亡告终。奥康纳用这个与黑兹尔一模一样的“替身”，给了黑兹尔以最后的提醒：要勇敢地面对自己，认识自己，克服自己的荒谬和脆弱，但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虚伪，杀死替身。莱菲尔德的死亡具有浓厚的宗教意义，这是黑兹尔认罪和忏悔的过程。黑兹尔的发问如同对自身的拷问：“你为什么要……对自己明明非常崇拜的东西，非要说你不相信？”“你不老实，你明明是信耶稣的。”（P187）莱菲尔德则忏悔并祈祷：“耶稣帮帮我吧。”（P188）黑兹尔杀死了这个“新先知”，也意味着他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和过去虚伪的信仰，意味着黑兹尔“结束自己对基督的否定，寻求救赎的开始”。（王晓姝，2010：179）

《智血》中黑兹尔宣传的福音基于一个前提——在物质和当下之外别无他物。当埃塞克斯轿车被巡警推下堤坝，他“放眼望去，穿过灰蒙蒙的辽阔天空，层层深入，直至那遥不可及的无垠太空”，（P192）面对自己信奉的可怕的空虚幻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罪过，承认原罪、道成肉身和救赎，承认自身的二元性，从此陶冶精神，苦修肉体和精神。奥康纳说，那辆耗子色的轿车是虽生犹死的象征，它既是黑兹尔的讲坛，也是他的棺木；而黑兹尔的失明象征着虽死犹生，他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从此有了光明。黑兹尔的自盲和苦修与基督教苦行僧毫无二致，他终于走上了真正的皈依之路，他获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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