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地狱-文学论文

　　《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发表于1997年,是罗斯“迄今为止最有思想深度,最优秀的作品”①。有批评家认为这部小说堪称罗斯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② 该书出版后好评如潮,并于1998年获普利策奖。《美国牧歌》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第三代爱尔兰犹太移民塞莫尔·利沃夫高大英俊,金发碧眼,中学时即以运动见长,为“三球明星”,人们皆以其相貌称之为“瑞典人”。他的祖父于1890年到了美国,到他的父亲娄·利沃夫時,已靠手套制造而家底殷实。塞莫尔·利沃夫继承父业,并娶了天主教家庭出身、当过新泽西州小姐的美女朵恩·杜外尔,并生了可爱的女儿梅乐。他家庭美满,事业成功,牧歌式的高级美国梦似乎业已成真。然而,在1968年,他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在当地附近邮局的杂货店装了炸弹,炸死了一个早起寄信的医生。在逃亡过程中,又在俄勒冈炸死三人。当五年之后他再见到女儿时,女儿已成为一个断食绝欲的印度极端宗教教徒。最后,他的老父娄·利沃夫在得知孙女竟然炸死了四人后气极而亡;他的娇妻抛夫别子投入美国白人怀抱。

　　1620年,“五月花”号载着102名乘客,从英国的普利茅斯港出发,横渡大西洋,抵达遥远陌生的新大陆。在此后的几百年间,这片土地逐渐成为来自世界各地移民者的天堂。他们如同流金岁月时代代表作家霍雷肖·艾吉尔笔下的主人公,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奋,努力实现美国梦。美国梦是一个被众多美国人普遍追求的信仰。机会均等是美国梦的灵魂;聪明、勤奋与坚忍不拔是美国梦的必要条件;而社会地位的巨变是美国梦表现出来的最为显著的特征。

　　在逐梦的众多移民中,“犹太人是美国成功故事的典型范例:在逆境中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1987年,犹太学家雅各布宣称“作为一个犹太人,生活在美国比在耶路撒冷更好”,“在这里,犹太人创造了繁荣,不仅仅在政治、经济上,还包括艺术、文化和教育”。在1905年,纽约的犹太人从事“高级白领”职业的比例达到了15%;犹太人男性有20%的人是专业人员(高出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倍),还有35%的人是业主。大部分犹太人是白领工人,而那时其他美国人却大部分仍然是蓝领工人。犹太人的崛起,不仅表现在经济收入较高这一方面,犹太人只占全美人口的3%,但在获得诺贝尔奖金的所有美国人中,犹太人后裔超过25%。犹太人在美国作家、科学家、电影制片人和百万富翁的行列中,也是出类拔萃的。⑥ 这些犹太裔美国人的成就表明,美国正在或将会成为犹太移民的天堂。他们在这里过着稳定而富有创造性的生活,体现着作为人类普遍具有的价值。

　　《美国牧歌》的主人公“瑞典佬”的父亲娄·利沃夫,作为第一代移民,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备尝艰辛。他那时工作的环境污浊不堪、臭气熏天,一天到晚几乎像牲口一样忙个不停。娄·利沃夫唯一的愿望、也是最迫切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工厂,为后代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从而能够出人头地,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瑞典佬”不负父望,一路扮演人人仰慕的棒球明星、海军陆战队教官、成功企业家,还娶了美貌的新泽西小姐为妻。他家开办的手套制造企业除了在国内红红火火,在海外也设有子公司和分厂,他家的成员充分享受着丰富的物质财富和优越的生活,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实现了美国梦。“瑞典佬”也感觉到犹太文化与美国文化在自己身上的完美结合。“他认为‘生活在美国就如同生活在自己体内一样’,他认为住在美国就是住在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一个人如果没有全部的美国情感,他就会感到孤独。’因此他的乐趣就是美国人的乐趣,他幸福的价值观就是美国人幸福的价值观。他觉得享受着美国文明的物质繁荣,还要厌恶美国是不近情理的。不知道国家的概念,却又盲目地斥责给他的家庭提供了许多成功机会的美国具有‘腐朽制度’也是不合情理的。他觉得自己是移民文化和主流文化融合的很好范例。” 但是,犹太人在精神层面并没有真正融入到美国白人社会中。他们不论生活在哪里,不论被同化的程度如何,他们总是客居他乡的“局外人”。“你可以通过给犹太人一个安全的居住地方来结束对一个犹太人的驱逐,但是,这并不能结束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驱逐,因为这个世界仍然是被割裂的、无序的。一个犹太人始终处于被驱逐的境况,无论是在耶路撒冷还是在新泽西州都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美国的犹太人并不被认为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⑧ 而且,“美国的文化结构,从来就是一种种族压迫的文化。它的语言、形象和价值观多褒主流文化而贬非主流文化”。

　　受主流文化排斥的同时,源于其特殊的民族文化和曲折的民族经历,犹太人在身份问题上异常敏感和执著。犹太民族自其诞生之时就生活在诸多异族中间,犹太先祖自古就有一种强烈的身份意识,犹太先祖以种种方式呈现着深刻的身份情结。割礼就是一个充塞了强烈“身份”意识的以民俗形式出现的文化符号,“它是一个种族的标记,是希伯来(犹太)民族作为一个民族整体共同约定并遵守的象征标符,它借与上帝订约的神社形式呈现并以宗教律法的方式固定下来,从犹太民族的发端之初就固着在整个民族的文化结构之中,显示着一种涵括并超越了神学信仰意义的民族身份的标记意义”⑩。罗马人的入侵使犹太人开始进入涌向世界各地的流散时期。不断寻求栖身之所成为犹太人的终身事业。尽管他们小心翼翼,但排犹主义仍然是他们在每一个角落不可规避的现实。“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政策,向世人展示了这样一种历史现象:对犹太人时而和解,时而排斥,时而庇护,时而驱赶;犹太人时而昌盛发达,时而惨遭杀戮。在西班牙、波兰和俄国,他们在历史上都经历过这种变幻莫测的遭遇。因此,犹太人很难放松警惕与其他名族融为一体。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痛切地认识到,当务之急是加强犹太民族的认同感和凝聚力,提升犹太人的种族认同意识。” 但是在美国这个“大熔炉”中,同化与通婚正空前地弱化与消解着犹太裔美国人的犹太身份。他们甚至认为美国正在进行第二次大屠杀——精神上的大屠杀,如同阿拉伯人对以色列的威胁一样致命。希特勒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没能实现的计划,犹太人却在家里自己实施。

　　第一代犹太裔美国人为了生存,一方面不得不否定自己的传统,另一方面又下意识地限制自己对美国政治生活的参与。娄·利沃夫带着坚持欧洲文化传承还是要融入通俗、物质的美国社会的困惑,在艰难的民族融合过程中,细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利益。目睹基督教文化对后代的侵袭,他内心充满恐惧和敌意。他在多恩与他儿子结婚前进行了一场意义重大的宗教谈判,表明他希望能限制基督教对犹太传统生活的影响。

　　越战的影响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令当时的人们内心焦虑,无所适从,即使作为少数族裔的犹太人也不例外。梅乐作为新生代,在成长中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梅乐起初是一个口吃的孩子,她的口吃表明在美国主流文化和犹太传统文化的双重夹击下,在错综复杂的文化冲突中,年轻一代人的话语权正在逐渐丧失。{13}“她强烈抗拒扮演和充当像里姆洛克其他那些小女孩一样努力去做,以便获得大家的羡慕和喜爱的角色——她将无用的举止,对社会的那点关注和她家的‘资产阶级’价值观都扔到一边。”{14} 越南战中“异国他乡不可思议的恐怖电视镜头早已被埋藏在她十一岁时敏感的心里”{15},青少年时期的梅乐对美国的文明产生了怀疑。梅乐炸掉了当地的邮局是她投入到反战组织的活动中,表明自己反战决心的具体行动。“邮局有一定的象征意义,邮局恰如是沟通美国文化和犹太文化的桥梁,炸掉邮局其实也就等于炸掉了‘瑞典佬’这个起沟通作用的桥梁,梅乐借此彻底切断了与美国文化的联系。”{16} 梅乐在逃亡中,不但不口吃了,反而逐渐成为能言善辩的狂热的宗教分子,这暗示着梅乐摆脱文化冲突的压抑生活后,思想和语言上均获得了自由。梅乐最后的自我残害和自轻自贱表明她的反叛只是孤军奋战,其结局注定是一场悲剧。

　　如果女儿安置在邮局的那枚炸弹把“瑞典佬”从美国梦中炸醒的话,妻子的背叛则使他的美国梦彻底破灭。漂亮的新泽西小姐朵恩与“瑞典佬”的婚姻历程体现了美国的文化价值观。她嫁给犹太人,因为“瑞典佬”曾拥有人人仰慕的各种头衔:棒球明星、海军陆战队教官、成功企业家;她义无反顾地抛夫别子投入了沃库特的怀抱,因为事随境迁,“瑞典佬”的家庭出现了变故。作为美国正统白人文化的代表,沃库特看不起“瑞典

　　佬”,他认为“瑞典佬”这样的犹太移民到美国新大陆是来分享胜利果实的,是投机分子。沃库特夺走“瑞典佬”的妻子多恩,喻示着美国主流文化对犹太传统文化的轻蔑和瓦解,也表明了“瑞典佬”力图融入美国的梦想破灭。犹太移民怀着美好的憧憬,含辛茹苦,积聚财富,追逐美国梦。然而,当移民者以为自己已经融入美国社会,处处为美国辩解开脱的时候,美国的主流文化并不领情,依然排斥他们,将他们置于边缘地位。前辈们正面的努力与后辈们反面的抗争都表明经济上的成功并不能改变犹太移民作为“他者”的现实。在美国,犹太人享受着创造财富实现价值的喜悦,同时又承受着迷失自我的痛苦。

 文章来源于《名作欣赏》杂志2012年中旬刊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