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士自风流——论“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之美

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刻画了各种各样的情节画面，而最让人熟知和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这两个情节，而能与这两个情节相媲美的我认为唯有“湘云醉卧”这个情节。《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正是将史湘云之美发挥至了高潮。历来学者总喜欢引用这一情节，并赋予“天道”“自然”②之美，而我认为“憨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一情节不仅仅只是具有天人合一之美，这一情节蕴含着深厚的审美、文化、以及哲学之美，作者通过这一情节着力塑造了史湘云这个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认知的形象。

“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之背景

其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之所以有那样的美感，是因为六十二回前面有了大段的铺垫。这个铺垫历来学者很少提到，但却是分析这一情节必不可少的部分。那天恰逢大家聚在一起为贾宝玉过生日，闲坐吃饭间，宝玉提出“雅坐无趣，需要行令才好”①，正是在这个行令的过程中，湘云被罚了几次酒，正是这三次被罚酒直接导致了后来的醉卧：

第一次被罚酒是因为：最开始平儿拈了一个“射覆”的令，这个令从古就有，后来失了传，但比一切的令都难。在座的很多人都不会，所以袭人另外拈了一个“拇战”的酒令。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①因为她这样的想划拳而乱令，所以探春道：“惟有他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①宝钗不容分说，便灌了湘云一杯。

第二次被罚酒是因为：湘云偷偷的拉香菱教她射宝琴的覆，被黛玉看见了，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私相传授呢。”因黛玉这句话众人都知道了，因此湘云又被罚了一杯。

第三次被罚是因为：湘云认为宝钗和宝玉所射之覆仅用“时事却使不得”①，而香菱却找出了“宝”“钗”二字在诗文中的典故，湘云一时无语，只得被罚饮了第三杯酒。

纵观这三次被罚酒的经过，第一次想要划拳而乱令，可以看出湘云之豪爽，由后文她教香菱射覆，可见她并不是不懂得射覆，倒是一个随性之人，不拘泥于形式。　第二次教香菱射覆足见湘云之才学，我们都知道宝琴是一个学富五车的才女，能覆宝琴之射就足见其才学。我认为第三次被罚并不是湘云真的不知道“宝”“钗”二字诗文的出处，而是心直口快的她想打趣一下宝钗而已。

“憨湘云醉卧芍药裀”文学之美

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史湘云行的这个令是最奇的：“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①能行这个令的人也是需要极高的文学功底的，当湘云说完这个酒面，黛玉便替宝玉说了一个，这个酒令我们暂且不提，我们直接看湘云自己所行的酒令：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①

　　“奔腾而砰湃”这句出自北宋欧阳修《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本形容风声如波涛奔腾澎湃，这里只说波涛。 “江间波浪兼天涌”这句出自杜甫《秋兴》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兼天是连天、滔天的意思。“铁索缆孤舟”为骨牌名，“一江风”为曲牌名。全句有俗话“船遇当头风”之意。

酒令这种形式在《红楼梦》中我们并不陌生，但我以为湘云所拟的这个酒面在这部小说所行之酒令中是最出彩的一个，非有很高文学造诣的人是行不了这个酒令的，欣赏湘云所行的这个酒令，“酒令内容都是按人物性格、命运来安排的，并不是随口所说。湘云幼小时先丧父母，家业凋零，后来又丈夫早卒，青春孀居，其生活历程也像江上孤舟，几经风涛。”③我们理解了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在加上一定的文学积累，就能够更好的理解这首酒令了。
　   最后我们再看湘云醉卧在石凳上睡梦中所行之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①湘云所做的这个酒令将湘云豪放的性格推到了极致，寓乐于山水之间，有乐于人情之意。
    同时，湘云醉卧的芍药裀，多次提到随风飞舞的芍药花，早在在《诗经·郑风·溱洧》中，已基本确立了芍药的意象。“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④，描写了一幅浪漫的画面，万物逢春中，一对对的青年男女互送芍药，就好像说着亲昵的情话。有了前面的一些文学之美的积淀，我们再来看“憨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一情节，便能够明白曹公笔下为史湘云刻画出的写真是多么精采。正因为这样，人情之美与山水自然之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才变得那么有诗意。才能有梦中的出彩酒令，“憨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一情节才有了这么深厚的文学之美。

“憨湘云醉卧芍药裀”哲学之美

《红楼梦》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是刻画史湘云的精彩篇章之一。通过这一情节一方面凸显史湘云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也是体现作者的哲学态度。正是因为这一情节所体现出了中国古已有之的哲学思想，所以“憨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一情节又增加了其美的内涵。

试看湘云醉卧这个情节，我们可以想象，在一个封建礼教如此强化的时代，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和衣就在石凳上睡着的可能，而史湘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拘泥于世俗封建礼教，喜欢玩闹、大说大笑、大块吃肉、好猜拳好喝醉、喜欢奇装异服的真名气，“史湘云不单纯是一位美丽多情，勇敢善良，富于贵族气质与才情的少女形象，而是承载了几千年中华文化厚重负荷的一个永恒的象征，一种富于典型意义的审美境界。‘从这一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文人志士淡淡的背影’，这是梁归智先生给史湘云下的定义。史湘云言谈处事毫不矫饰，把少女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大家，加之她爽朗的性格、‘口无遮拦’的言语，我们不难看出史湘云自然的美。”②正是这份自然，让我想到了庄子、想到了魏晋风骨。湘云的哲学其实与庄子哲学是一脉相承的。极乐就在今生，极乐就在当下，湘云和魏晋名士都是极其懂得享受当下的，超于事物本身，超越礼教束缚，与自然相结合，寻求天人合一。

道家哲学重在自然而然，自然是万物最大的共性，而湘云就妙在在封建礼教中求超脱，在贵族小姐不耻的脏中“割肉腥膻”大吃大喝以求最清洁洁，正如，周国平所说：“超于善恶之外，这是一种宽阔如自然地胸怀，反而是最大的善”。 

我们再来看“湘云醉卧”的这一情节，，融自然花草蜂蝶的美于一身，毫不修饰，这一段精彩的描写把湘云的憨情醉态逼真地再现出来,难怪历来文人总是喜欢引用湘云醉卧这一段来与魏晋名士的风流相对比，不断刻画、描写其美。

“憨湘云醉卧芍药裀”之性格悲剧之美

湘云是金陵四大家之一史侯的后代，贾太君的内侄孙女。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公忠靖侯史鼎抚养。论身世，湘云是贾府亲戚中最为孤苦的一个。“襁褓中，父母双亡”，在湘云的记中，恐怕连父母的音容相貌也没有留下来。父亲死后，她一直由叔叔忠靖侯史鼎抚养。在叔父家中， 她是“一点儿做不得主”。同样是孤女，湘云和黛玉却全然不同，一个天真烂漫，第一次来贾府就是以爽朗笑声示人，而一个却多愁善感，整天以泪洗面，但黛玉至少有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有一个爱自己的知音，湘云却什么也没有，她的命比黛玉苦的多忍受的也更多，但是她似乎更加懂得什么是享受生活，更加愿意看到生活光鲜亮丽的地方。

很难在《红楼梦中》找一个能似湘云这般性格、才情都极好的女子，也很难再找一个像湘云这般让人心疼的女子。

湘云自身凄苦且穷酸的不得了，为人却十分豪爽大方，大家凑在一起办诗社，她便忘了自身经济能力抢着要做东。黛玉向来嫉妒宝钗得人心，痛恨“金玉良缘”，而湘云自己不仅仅有金麒麟，也是出身史家大户，半点不必薛宝钗差，但是她却从来不嫉妒这个宝姐姐，只是打心里爱戴这个姐姐，认为“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①

这样一个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实际上是如此的渴望亲情和爱护。每次离开贾府，都会拉宝玉在一旁，悄悄嘱咐：“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醒着人接我去呀！”①她格外珍惜来到大观园的时光，在这里她没有时间忧伤、和别人斗心眼、耍心机。她忙着赋诗、行酒令、和大观园的姐妹们一起玩耍、一直充满快乐，做她的真名士，自在风流。她从不撒娇，恃宠、不自怨自艾，不孤芳自赏、也从不营造和夸张自己的苦痛孤独。

   有很多的红学家在分析湘云这个人物的时候说他只是一个“禄蠢” ⑥，我却不这样以为，首先史湘云的才情是一种证明，另外史湘云也并不是只会整天乐呵呵，不知道所谓烦恼是什么，她懂得在史家的时候委曲求全，而到贾府了就尽情享受欢乐，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世凄苦，不明白有亲人的好处，不然也不会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和黛玉和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①的绝响。悲伤的已经成了定局，何苦让这些不好的影响自己或者他人。湘云这样的性格看似乐观，真真了解她的唯有疼惜，她是比林黛玉更值得我们怜爱的人。可是悲剧本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正是湘云这样一个有着凄苦身世，却有着乐观豪放性格的人，最终却有了一个悲剧的命运，花样年华本幸福的嫁了王孙公子，最终却佳偶早丧，情深不寿。

    崔子恩在《史湘云论》中说“湘云的悲剧, 是生不逢时、乐观待世而世事并不乐观‘命运悲剧’，是美好情怀、阔大胸襟、豪放直率性格不见容于世的悲剧, 是缺乏追求、安于现状的悲剧, 也是她独具的纯真美、豪放美的被泯灭的悲剧。” 当我们知道了结局，再来看那个芍药花随风飞舞的季节，那样一个娇嗔点点的女子，醉卧在石凳上，一派醉言醉语的可爱，满嘴的诗情画意，你怎么会不觉得这就是天地之间最美的画面。天地因和谐而美丽，湘云因理解疼惜而美丽。

本文来源：《文学教育》：http://www.zzqklm.com/w/wy/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