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羊（二）-论文欣赏

很多犯人进牢后都吹嘘自己不怕死，意图震慑不怀好意的狱友，但大多很快就会被拆穿。当所有人都玩同一个把戏时，老手一眼就能看破菜鸟们装腔作势的表演。

张六就是这样的老手。他因为故意伤人，被判八年，孙诚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号长了。孙诚一米八的个儿，粗壮结实，一看就是个能打能挨的家伙，所以张六一开始想用招安的方式把他拉过来，而不是先打一顿给个下马威。

事实上，孙诚并不是一开始就不怕死，真正不怕死是以后的事。刚进来的时候，他全然不懂规矩，内心忐忑不安，却刻意摆出一付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样子。张六抠着得了脚气的烂脚丫，坐在最外边一张床铺上，叫他蹲下来汇报罪行。孙诚环视号房里所有人等，发现没有谁比自己个头更大，已然有些安心，所以就算知道有人可能要对自己下手，也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恐惧。他没按张六的要求蹲下去，甚至没有以敬畏的眼神去看张六，而是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说：“杀人了。”

张六咧开嘴笑了，指着孙诚回视几个心腹。“他说他杀人了。”几个心腹也都嘿嘿地笑起来。张六笑过之后，又问孙诚要烟吸。孙诚见他的表现并不凶恶，觉得所谓牢头，不过如此，不禁心生骄慢。他说：“我裤裆里有一根，你吸不吸？”张六说：“吸，拿出来吧。”孙诚没料到张六竟然这样回答，一下子把自己吊到了半空，不知该如何下台收场，就耍赖说：“对不起，我这根烟只让女人吸。”张六说：“没关系，你把我当女人就行了。”孙诚瞪着张六，扯起嗓门吆喝：“你变态啊？”张六说：“你再说一遍。”孙诚说：“我就说了，你个变态货！怎么样？想打架吗？”

张六再次笑起来，看上去开心得像捡了钱包。他说：“是啊，我最喜欢打架了。”

张六的神经病样子让孙诚很不舒服，心里也忍不住开始发虚。但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示弱，否则以后就没法混了。于是，他一把揪住了张六的衣服。“那就陪你玩玩。”

他的话还没说完整，右边的太阳穴上就轰的一声巨响，然后脑壳里就晕糊得像灌满了胡辣汤。张六的小弟们偷袭成功，就像追打落水的野狗，对孙诚痛下狠手。张六虽然面带微笑，但是小兄弟们都懂六哥的心，知道他已经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所以打起孙诚来非常卖力。张六坐到上铺床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对旁边一个小兄弟说：“真是贱货，本来想给他活路，非要作死。打，好好打，把他的硬屎橛儿打出来，一回把他弄老实。”

不料张六的小弟们没有打出孙诚的硬屎橛儿，反而打出了他的蛮性。挨了五分钟打后，孙诚突然爆发，在密如骤雨的拳脚中开始还击，一边挨打，一边打人，一边还喷血咆哮，骂着不干不净的话。旁观的狱友都看傻了，觉得这货真是个疯子。很久之后，罗东跟孙诚谈起当时的情景，说大家都被震住了，天天听人说不怕死，没想到真来了个不怕死的。孙诚笑了笑。他没有告诉罗东当时之所以爆发，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恰恰相反，他怕再不还手，就要被他们打死了。这是孙诚烂在心里的秘密。

张六这个人精也没有窥破孙诚的秘密。他眼中的孙诚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在一群豺狗的围攻下拼死搏杀。张六看得心惊胆战，不祥之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他觉得自己的霉运要来了。

狱警在打出人命之前及时出现，控制了号房内的混乱局面。以后几天，狱警看管得紧，双方在高压之下相安无事。张六这边的人不时会有些小挑衅，孙诚虽然已经有些怯，但在个人面子和狱警撑腰下，也不甘轻易示弱，对对方的挑衅表示了同等的回应：对方蹭他一下，他就朝对方身边吐口痰；对方向他龇龇牙，他就向对方比比中指。有一回在厕所方便，张六站在孙诚旁边，故意把尿溅到孙诚身上。孙诚撇了他一眼，说：“鸡巴不大，尿得还怪远！”对男人来说，被人取笑鸡巴小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羞辱，张六气得尿血。然而不等他发作，孙诚已经麻溜地提上裤子跑出厕所，站到了一个狱警身旁。

张六忍无可忍，决定冒着触犯狱规的危险，好好教训一下孙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把时间定在这天晚上熄灯后，并通知小弟们做好准备。吃过晚饭之后，大家照例在活动室看电视。新闻联播是一定要看的，然后可以自由活动。事实上，“自由”这个词用在监狱生活中有点太奢侈，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看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识字的话可以阅读党报党刊，借以改造自己的思想。张六识字，但是一看党报就打瞌睡，一瞌睡就会影响今晚的行动，所以翻了几页之后，他就踅到看电视的孙诚身后，与其他几个也装作看电视的小弟们眉来眼去，用眼神交换秘而不宣的信息。正当他们交换得热络无比，突然听到一声炸雷似的叫喊：

“不是他，不是他……”

张六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孙诚已经变成了一只得狂犬病的大猩猩，指着挂在墙上的电视大喊大叫。张六拍了拍胸口，嘟噜了一声“吓死老子了！”然后看到值班的陈警官提着警棒走过来。

对于扰乱秩序的犯人来说，狱警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挨打。然而孙诚却对陈警官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指着电视大呼小叫：“不是他，不是他，是我，那个人是我……”大家向电视看去，只见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这一条是关于地方养殖业发展的，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头母猪正在生小猪。陈警官看了一眼电视，问孙诚：“哪个是你？大的？还是小的？”孙诚说：“不是这个，是前头那个。”陈警官又看了一眼电视：“那只山羊？”孙诚急得想打狱警，焦躁地说：“不是山羊，是前头那个新闻。”陈警官说：“哦，前头那个新闻怎么了？”孙诚说：“前头那个新闻里的人，不是他，是我。”陈警官听得很茫然，就问旁边的囚犯：“他在说什么？”旁边的囚犯纷纷摇头。

狱友们看电视新闻纯粹打发时间，就好比无聊的人拽树叶，一片一片的拽下去，而不会记着上一片树叶是什么样子。只有罗东是例外，凡是他看过的东西，哪怕无聊至死，他也能在脑子里保存一天左右，好像他脑袋里的空间太大，不放些东西就会闲得长草。在孙诚不住声地大叫“前头那个新闻”的时间里，新闻已经又播了好几条，加上他嗓门大得吵死人，狱友们都被弄得很凌乱。但是罗东却知道让孙诚发狂的新闻是哪一条，只是不明白那个新闻关他什么事儿。

“是颍阳新闻第二条。”罗东对茫然得有点不耐烦的陈警官说：“说的是一个姓钱的教师，去省里参加道德演讲，载誉归来。新闻最后简单介绍了他做的好人好事，说是在颍阳县吴楼镇一起车祸中带头救人，而且在他的带动下，事故车辆上的水果一个也没少，创造了一个奇迹。”

孙诚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地点头。“是这个，是这个。”

陈警官“哦”了一声，然后盯着孙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笨啊！”孙诚情急之下变得不顾大小，粗话脱口而出。“那个人是我，不是他！”

脱口而出的不仅是粗话，还有无数唾沫星子。那些唾沫星在强大的动力下像霰弹一下喷射出去，溅了陈警官一脸。陈警官恼怒不已，把张六叫过来，命令他仔细数数自己脸上有几粒唾沫星子。张六幸灾乐祸，一五一十地点数起来，然后做震惊状说：“我的二舅啊，六十五点儿，满脸都成了。这有多大的仇啊，一家伙喷上来这么多！”

陈警官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将唾沫星擦静，然后手握警棒，瞪着局促不安的孙诚。“你最好能把事情说清楚，而且说服我，否则，”他将警棒在左手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六十五点儿唾沫星，一点儿一棍子！”

陈警官这番话听得张六心花怒放，孙诚则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警棒浑身抽筋儿。他喉咙发干，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带头做好事的人，不是他，是我……”

张六侧向一个小弟，阴阳怪气地说：“唷，他不光会杀人，还会做好事。”小弟们一时都哄笑起来。陈警官愤怒地瞪他们一眼，大喝一声“安静！”大家顿时噤声。陈警官回视孙诚。“你说带头做好事的是你？”

“是。”

“五月二号晚上同时发生了两场车祸，一场哄抢打人，另一场见义勇为。这两件事，是颍阳县的两条大新闻，尤其是哄抢那个，都传遍全国了。”陈警官紧紧地盯着孙诚的两只眼睛：“带头干这件事的就是你。”

“是。”孙诚神情变得有些扭捏。“要不我也不会进来。”

“现在你说，同时在另一个车祸现场带头做好事的，也是你？”

“是，是我。”

“你会分身？”

“不会。”孙诚又有点急躁起来。“我不是分身……”

罗东知道孙诚属于那种躁脾气没耐性的人，一旦面对质疑，就会心浮气躁，丧失正常的思维与表述能力。于是他搬了把椅子，请陈警官坐下，借以缓和气氛，然后劝孙诚不要着急，慢慢讲来。孙诚果然慢慢冷静了下来，连说带比划，将当晚的遭遇粗枝大叶地讲述了一遍。他的表述能力不强，不少地方叙事混乱，但基本脉络还是很清楚，而且描述了若干细节，尤其是关于救人的那一段，听上去就跟真的似的。

狱友们环绕在陈警官和孙诚周围，仿佛听一个蹩足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虽然孙诚的故事情节生动，也具有较强的逻辑性，但是，大家谁没碰到过擅长编瞎话的人呢？何况像孙诚这种熊脸虎腰的人，根本就没有好人的长相。所以，当孙诚讲完之后，大家都打心眼儿里承认这不失为一个好故事，但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它的真实性，进而对孙诚产生同情。

狱友们的麻木反应让孙诚心倍感寒心，那种不被人理解的冤屈使他几欲发狂。他忍不住又焦躁起来，对端坐椅子上的陈警官大声嚷嚷：“我说这些都是真的！带头救人的是我，不是那个姓钱的，政府表彰错人了。警官你得给我报上去，给我平反……”

陈警官又抽出一张纸巾，皱着眉头将新溅到脸上的唾沫星擦掉。“带头哄抢打人的不是你？”

“是我。”

“那给你平什么反？”

“但是救人的也是我。我打人不对，我坐牢受惩罚了，那我救人的荣誉呢？也得还给我！”

“你说是你就是你？”

“可以找证人呀，当时做好事的除了我，还有四个人，根本没有姓钱那货的事儿。你可以让政府去找那几个人做证。陈警官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用。”陈警官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吆喝囚犯们回去休息。这个态度表示他已经对此事失去兴趣，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但是他并没有揍孙诚，说明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孙诚的话，就算没有被说服，也已经半信半疑了。孙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跟在陈警官身后，罗里罗嗦地求他帮忙把这件事报告政府。陈警官说汇不汇报，他心里有数。他心里是有数，可是孙诚心里没数，所以依旧跟着叨唠个不了，许诺等政府给他平反昭雪后，他将在市里最好的那家酒店请陈警官喝酒。陈警官烦不胜烦，握着警棒冲他大喝：“闭嘴！”孙诚这才不甘心地回了号房。

之后的时间，孙诚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时而咒骂那个冒自己功劳的家伙，发誓出去后一定要找他算账，时而哀叹命运不公，抱怨老天瞎了眼。他认为，政府发现错误后，肯定会减他的刑，或者功过相抵，马上放他出狱。后来他又觉得，自己仅仅是拿了三根红薯，但却救了一个人，还保护了他们一车水果，很明显，功劳远远大于罪过，所以政府仅仅释放自己是不够的，还得给予折罪之后的那部分奖励。因此，他一度不再说话，呆呆地坐在罗东的床上，想象政府给自己补开表彰会的场面与情景。

罗东碰了他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孙诚回归现实。“有点累了，”他说：“你说，陈警官会不会替我报告政府？”

“难说。”

“是不是得给他送点儿东西？”

“能送点儿最好。”罗东敷衍了他一句，装作收拾被子，俯到孙诚耳边，小声说：“小心点儿，他们可能要打你。”

孙诚吓了一跳，忙去观察张六，果然见他光膀子坐在床上，抠着脚丫，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他的几个小弟也都在往这边看，一个个虎视眈眈。很显然，张六并不打算因为孙诚曾经做过好人好事而放过他。孙诚的心脏顿时变成了烂红薯，呼拉拉一下起满了毛。他从床上跳下来，叉着腰在号房里走来走去。

“我救了两个人，是咱县的英雄，政府调查清楚以后，马上就会表彰我。”他扯开嗓门嚷嚷。在人身安全面前，羞耻心会变得一文不值。 “我很快就是名人了，县长和书记也得跟我握手，谁要敢惹我，哼，到时候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话音儿刚落，号房的灯突然就灭了。熄灯时间到了。孙诚仿佛一只无助的虫子，陡然跌落进墨水瓶里，瞬间被黑暗和惊恐淹没。张六在黑暗里学舌：“吃不了兜着走！”声音阴阳怪气，在漆黑一团的号房里非常诡异。接着是一串怪笑，难听得就像鬼哭。张六的小弟们也跟着学样儿，纷纷怪叫“吃不了兜着走！”腔调各种各样，在黑乎乎的号房里此起彼伏。孙诚站在号房中间，听出那些声音正逐渐向自己靠近，冷汗像种子发芽一样，一颗颗从毛孔里钻出来。他紧紧握起拳头，缓缓地向墙角退去。

铁门上的小窗突然被打开，一道光直刷刷地射进来，落到孙诚身上。接着传来陈警官的厉声吆喝：“搞什么？”张六等人马上蹿回各自的床上，等陈警官打开门走进来时，他们的鼾声已经响彻夜空。陈警官拿着手电筒照了一圈儿，走到孙诚旁边：“出来一下。”

孙诚觉得，陈警官的及时出现，是自己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件事。他觉得陈警官简直是自己的恩人。他跟在陈警官身后走出号房。陈警官一言不发，他也不敢贸然说话。一直走到三百米外的操场，陈警官先跳上单杠，做了五十个引体向上，又趴到地上，双手交叉撑地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然后一跃而起，握起双拳，以看上去很专业的姿势击打旁边一棵老桐树。孙诚看他彪悍的样子，以为他非要把树皮打烂不可，不料只打了两三下就不打了。陈警官活动之后，心情大好，抽出支烟点上，勾手示意孙诚到面前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

孙诚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做好事的事，忙说：“真的，如果撒谎，叫我出门撞死，断子绝孙。”

陈警官不以为然地扫他一眼。“赌咒没用，得让事实说话。”

“我说的就是事实。”

“你说没用，得让事实说。”

“事实就是我说的那样。”

“我说了，你说没用。”

“那谁说了有用？”

“我也说了，事实说了才有用。”

“我说的就是事实呀。”

“你再拗！”陈警官生气了，把脸拉得像李咏。“你是白痴？听不懂我说话？”

孙诚心头一怯，想起他刚才的彪悍运动，深恐他一恼打自己，就乖觉地闭上了嘴。陈警官闷头吸了几口烟，平息了怒火，才又开口发问：“那辆车上拉的是什么？”

“水果呀。”

“什么水果？”

“主要是香蕉，还有荔枝。还有一种东西，不大，软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

“具体说说事情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