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冲突•融合——索尔•贝娄早期小说《雨王汉德森》的主题分析

一开始，汉德森带着满腹不满与愤懑来到了非洲，但是汉德森在非洲的经历却消除了他之前对生活的不满。汉德森一到非洲就看见空气当中弥漫着一种西瓜汁般的粉红色。这种颜色使汉德森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亲人们生活在一样时，无忧无虑，一派安详、宁静生活气息的情景。他的回忆中充满了各种美好的颜色，“这样奇妙的颜色，我至少也有五十年没见过啦。……外面是一扇白色的百叶窗，十二英尺高，上面映照着同样的粉红色。”（贝娄：115）粉红色代表汉德森十分珍惜和怀念与亲人在一起的美好生活。因此，他对在非洲看到的这种粉红色十分眷恋。“我从没想到会在非洲见到这种颜色。……生怕在我还没来得及从它那儿得到全部启示前，它就消失。所以我连忙把脸和鼻子贴到这土墙上。我把鼻子挨着它，仿佛它是一朵难得的玫瑰花。……我吸着气，轻轻地用鼻子嗅着，用脸颊厮磨着土墙。我的心情相当兴奋，但并不过分激动，和这片粉红色本身一样平和。” （贝娄：116）汉德森对在非洲唤起内心爱的力量感到十分激动、兴奋和满足，这就是汉德森内心不断呼唤“我要”的东西。此刻的汉德森正在治疗他精神的创伤，消解内心的困惑和矛盾。

在达孚国王的启发下，汉德森渐渐改变了对待生活的态度。他的精神世界从混沌走向开明。与之前情绪起伏不定、易怒无常所不同的是，此时的汉德森乐观、积极。他的内心克服了对他者、对自我、对外部世界的愤怒以及对毁灭和死亡的恐惧。汉德森会主动走进庭院，“想去嗅嗅花儿。……它们只有美丽的颜色。不过，这也就够了。那艳丽的色彩打动了我[汉德森]的心魄。”汉德森还会心情愉快地“一路哼哼着回到房里。”（贝娄：298）

在非洲阿内维部落，汉德森受到极高的礼遇。阿内维部落女王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味儿”使汉德森感到“心神安宁”。（贝娄：94）在女王对汉德森进行评价的时候，汉德森十分激动，并感到自己“站在这五彩缤纷的宫院里，脚下泥土金黄，四周一片绯红色和乌黑色，黄褐色的矮树丛散发出肉桂树的芬芳。” （贝娄：95-96）当部落皇亲姆塔尔芭夜里带来嫁妆请汉德森娶她的时候，汉德森看到的月色仿佛“更加皎洁了，似乎不仅带进了光明，而且也在空气中洒满了香味。” （贝娄：111）汉德森决心回到美国后要认真地生活，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新生活。

布拉德伯利认为贝娄早期小说的主题均表现现代人在纷繁复杂的社会大历史下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和宁静生活的追求。（Bradbury：38）丹尼斯则指出，贝娄早期小说主人公均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消解矛盾，最终步入和谐生活的状态之中。（Denis：21）汉德森通过非洲之旅认识到了自我，理解了社会现实，找到了重新回归社会的方式，体会到了生命的价值。汉德森最终消解了内心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达到了自我价值与现实世界相融合的和谐状态。汉德森在与瓦利利部落达孚国王的一次谈话中对人生的意义有了全新的认识，继而认识到自己内心矛盾、痛苦的根源。汉德森终于找到了消解内心矛盾的方式，那就是与他人和谐共处，哪怕是以德报怨也未尝不可。其中，贝娄运用温度和热量，表现汉德森的顿悟和内心矛盾的消解和融合。

在通往达孚国王房间的道路上，汉德森遇到的人都是热情、友善的。“迎面而来的是笑脸、欢呼、祝福、鼓掌和赞颂；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同我讲话时特别热诚。”汉德森眼中的景物也是温柔、和谐的。“在楼上的阳台上，我举目眺望，群山赫然在前。空气格外清新，峰峦叠嶂，像印度牛皮制的上衣一样，色泽棕黄，质地柔软。那葱绿色的草地，今天看起来也像毛皮般柔和。树木清晰可见，一片葱茏；树下白石花盆里的花儿，鲜亮红艳。”在达孚国王的套间里，汉德森看到国王成群的妻妾，也是一派和谐的场面。“他的妻妾们却躺在垫子或席爿上，正在闲聊、梳头发、修剪手指甲和足趾甲。气氛非常融洽，话声朗朗。”连国王房间里的气味都是温暖的。“房间里的气味是热带型的，就像植物园里的某些地方，或者像木炭烟加蜂蜜，或者像热的荞麦饼。”国王的穿着也不像举行祭祀仪式时散发充满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国王“这一次没有戴帽边缀着牙齿的帽子，也没有骷髅头。他身穿紧身长裤，脚穿绣花拖鞋。”（贝娄：227-228）当达孚国王向汉德森阐释人生和做人的道理时，气味起到了推波助澜、涌向高潮的作用。“空气中充溢着那股带有植物燃烧气味的热气。”达孚国王一针见血地向汉德森阐明，世间人类的痛苦在于人人都有一颗复仇心。即如汉德森所理解的，“一个人的心灵如果不能使别人经受它所经受的苦楚，那么这个心灵就要死去？”而达孚国王为人类摆脱痛苦给出的药方便是宽容与理解，甚至是以德报怨，亦即贝娄早期小说一贯坚持的“和谐”主题。达孚国王说，“每一个勇敢的人都会这样想”，即：以德报怨，“他不会靠把身受的亏待转嫁给别人来过日子的。A打B？B再打C？要把它说全，字母都会不够用。勇敢的人将努力使邪恶终止在自己身上，他将保留住这个打击。谁也不会从他手里受到打击，这是一种崇高的抱负。于是，一个人自己投身于打击的海洋之中，说他并不相信打击是无休无止的。”达孚国王不但提倡他的和谐世界理念，而且还对人类和谐社会的发展远景充满信心。达孚认为能够与他人和谐生活并以德报怨的人是高尚的人，并认为“高尚的人将在世界上得势了。”（贝娄：235-237） 

达孚的“以德报怨”观点给予汉德森极大的触动。汉德森仿佛找到了长久以来压抑心头“我要”的答案。此时，贝娄用颜色、形状和声音来表现汉德森对达孚国王提出的和谐理念的赞同和汉德森精神世界的升华。“我[汉德森]被狂热和心情激动弄得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眼前我看到的东西，不仅成为双重或者三重，而且带着无数摇曳的光晕，有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赭色的等等，……达孚看上去的身体要大了三倍，身上环绕着七色光环。他的身影显得比他原来的身体要大，赫然耸立在我面前，并以好几种声音在说话。”（贝娄：237）汉德森将达孚国王视为自己的知己、导师，从达孚国王那里汉德森学会了爱的能力与和谐对待生活的态度。

在达孚国王带汉德森经历一场“狮身惊魂”后，汉德森向达孚国王提出了一直萦绕心头的“我要”困惑。在与达孚国王的对话中，汉德森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我要”的东西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长久以来，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缺乏考虑、鲁莽、武断、偏激甚至是过激的行为。对于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汉德森用沙漠里的花来打比方。“说是在沙漠里长着的花，要四十年或五十年也许才能开一次。这完全看降雨量而定。……如果你把种子放在一桶水里，它们是不会发芽的。不会的，陛下，仅仅浸在水里是不行的。它们必须通过泥土吸收雨水，必须受到雨水若干天的冲刷。然后，要在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后，你才能第一次看到百合花和飞燕草之类的花草。还有玫瑰花，野桃花。” 

汉德森用种子到开花过程的和谐美丽符号来解释自己长久以来与环境、与社会、与他人的对立和冲突都源于自己武断粗鲁的脾气、一意孤行的性格、强硬固执的态度和刚愎自用的做法。同时，汉德森也认识到解决自己问题的办法就是在考虑到别人感受和正确估计自己行为将造成后果的前提下，用科学、合理、和平、和谐的方式与人进行沟通、交流，在和谐的环境下顺畅地解决问题。汉德森不再像以往用暴力的方式缓解压力，或一遇到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和纠结便放任自流、坐以待毙、自然而然、自暴自弃地想到死亡。在阿内维部落，汉德森从女王那里获得了“格伦-多-莫拉尼”的观念，即：“表示你要活下去，而不是死去。”（贝娄：309）在给妻子莉莉写的信中，汉德森向妻子讲述了非洲的经历和自己心灵的成长过程。汉德森对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而一提到妻子莉莉，汉德森想到从前对妻子的粗暴态度，心里内疚起来。汉德森向妻子表示：“人类必须更加自觉地向往美才行。”（贝娄：309）与之前躁动不安的心相比，此时的汉德森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心境十分平静，比我[汉德森]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贝娄：313）处处体现矛盾消解与和谐世界积极生活的理念。

在瓦利利部落的监牢里，汉德森对当年与父亲之间的争吵进行了反思。汉德森的哥哥狄克是一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功显赫的杰出人物。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狄克被水淹死了。狄克下葬的那天，汉德森没有去参加哥哥的葬礼，而是在废旧汽车场工作了一天。父亲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下，大骂了汉德森一通。父亲的漫骂伤透了当时只有16岁的汉德森的心，就此埋下了汉德森的心理创伤。父子关系十分紧张直至父亲去世。多年以后，55岁的汉德森在达孚国王的教导和启发下，认识到爱的力量和以往自身存在的毛病和问题，对当年父亲对自己的咒骂有了新的认识。“我想我的爸爸曾希望，我确实知道他是这样希望的，在普拉茨堡附近淹死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哥哥狄克。这是不是说他不爱我呢？根本不是。我也是他的儿子，老人家的这种希望也是使他非常痛苦的。是的，如果淹死的是我，他几乎也会一样痛苦的。两个儿子他都爱。”（贝娄：347）

汉德森认识到父亲是爱他的，就像他爱父亲一样。汉德森与父亲间的对立和冲突是缺乏沟通的结果。汉德森与父亲的矛盾已然消解，心灵创伤也已经治愈。对家庭、家人的重新认识，是汉德森有勇气重新回归社会的动力，同时也是他具有了爱的能力的表现。经过非洲的历险，汉德森认识到要与他人和平相处、与世界融合在一起。“四季、星辰那一套，还有潮汐以及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玩艺儿。你都得和它和平相处，因为如果它来找你麻烦的话，你是斗不过的。你不可能胜过它。”（贝娄：360）汉德森认识到与外部世界和解的重要性。以前莽撞、冲动、感性十足的挑战世界者，现已变成一个重思维、关心他人、充满理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