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戏剧性的来源

什么是“戏剧性”？吴戈教授在他的《戏剧本质新论》一书中这样表述：“在我看来，戏剧性才是戏剧动作的根基，戏剧动作是戏剧性的表象，而戏剧性是戏剧动作的起源。具体说来，戏剧性是一种‘关系构成’，是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环境、人格的多样性人与事件的关系构成，也就是戏剧规定情境。”①在吴戈教授关于戏剧性的“关系构成”研究成果基础之上，笔者认为“戏剧性”是戏剧中“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利益攸关方指人与人（自己或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有相干性利益的关系构成。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是戏剧动作的动机和前提，是戏剧性的起源，可以和戏剧中的其他元素（人、事、物等）一起组成戏剧情境，利益攸关方的关系变化会影响和推动戏剧“生物链”发生一系列变化。

一、为什么“戏剧性”是戏剧中“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

北京人艺2009年新推出的大作《窝头会馆》，在宣传炒作过程当中不停地强调“宋丹丹和徐帆在戏中大打口水仗”，广大的朋友看到广告宣传，纷纷掏腰包买票，于是人艺大戏《窝头会馆》在首轮演出中叫好又叫座，促使人艺诞生一项新的票房纪录。在陈凯歌2008年影片《梅兰芳》的电影宣传中，有的海报同时出现孟小冬、梅兰芳、福芝芳，内容暗暗影射三角关系；有的海报则是两个女人同时出现，或一虚一实，一远一近，或二人对垒，暗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还有的海报则是梅兰芳和孟小冬同时出现，暗指两个人非正常的婚外恋关系。很多不了解戏剧和电影的人看到广告或者是海报的宣传之后，走进剧场和影院，潜意识里是为了满足自己窥视一种非正常关系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之下，看戏实际上就是在窥视某种戏剧规定情境下的“关系构成”，我们觉得处在“关系构成”中的戏会好看，有“戏剧性”。

那么是不是戏剧规定情境下的“关系构成”都富有戏剧性呢？其实不尽然如此。比如被誉为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张军钊导演的电影《一个和八个》，女卫生员的存在和电影的“戏剧性”就没有大的关系。但是作为一个卫生员，她和“大烟鬼”、指导员一干人等，和当时的环境形势确实存在一种“关系构成”。影片除了结尾处“大烟鬼”等为救她脱离“鬼子”魔爪，使其总算参与到了戏剧之中，但并未推动戏剧“生物链”发展。如果把这个角色去掉，这干人等也要投入到与“鬼子”斗争的自救之中。再如，何平2003年执导的《天地英雄》，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盛唐时期的大漠边关的传奇故事。在这个电影的戏剧情境之中赵薇饰演的文珠似乎成了一个摆设，无论是她和戍边李校尉，和日本遣唐使来栖，还是和当时的环境等种种“关系构成”，都看不出这种“关系构成”是富有“戏剧性”的。如果一定要为她的存在找一个理由，笔者认为只是为了平衡阳刚和阴柔之美。赵薇饰演的文珠俨然是一个花瓶，是无关于“戏剧性”的。因为类似上述情境之下的“关系构成”不存在利益的相干性，之于戏剧情节无益或无害，也并不会由此而产生“戏剧性”，所以，笔者认为“戏剧性”是戏剧中“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

二、具体到戏剧中，什么是“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

“利益攸关方”是国际外交术语，语义中性，指国际关系中的溢出效应。一国行为超越本国国界，影响国际社会，无论其有益或有害，均可称“攸关”。用“利益攸关方”来限定戏剧的“关系构成”最为贴切。“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具有双关性，一方面它可以促进“戏剧性”的发展；一方面它可以使情节走向悲剧或者走向团聚，总之它是戏剧发展的催化剂。

《雷雨》中包含两个家庭，八个成员。鲁家有鲁贵、鲁侍萍、鲁大海、四凤，周家有周朴园、周繁漪、周萍、周冲，八个人物设计精妙，无论在性格思想、文化程度方面，还是在经济环境、社会地位等方面都存在着差异。这些外部特定的人际关系和客观环境，由于人物内部的心里欲求不同，在不同利益需求的驱使下，相互之间形成了相益或相害的利益攸关方，这种攸关进而转化为矛盾，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导致了戏剧冲突，产生“戏剧性”。如果这种戏剧冲突必然引起人物的身心痛苦或自我毁灭，那么这种戏剧冲突就是悲剧冲突。悲剧冲突就是《雷雨》中的人物悲剧命运的根本成因。他们的“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如下表所示。

《雷雨》中“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表

此外，《雷雨》中除了人与人之间由于“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形成了“戏剧性”，还包括人与地理环境、天气和社会背景等形成“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这一切因素形成了一个动态的“关系构成”，随着利益的波动，而带动整个戏剧链条发生变化。繁漪为了夺回她的利益（周萍的爱），不惜找来鲁妈带走四凤，不惜雨夜跟踪，才有了后来的一小场周萍在鲁家发生的冲突，随后就引来四凤出走，周家相聚，揭开旧账，一直到后来疯的疯、死的死这样的悲剧发生，呈现出 “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便是“戏剧性”的体现。

三、“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直接作用于戏剧冲突

张先在《戏剧艺术》中曾经引用庇考克在《戏剧艺术论》中概括的人们对戏剧性的一种非常普遍的看法：“戏剧性一词有一个很自然的意义，即有关一切突然的、惊奇的、紧张的、骚动的和猛烈的事情。”②他分别对庇考克的五个形容词做出了这样的进一步解释：“‘突然的’和‘惊奇的’规定的应该是事件发生的方式，也就是所谓的出人意料；‘紧张的’规定的应该是发生的事情或事件有可能会带来某种影响；‘骚动的’和‘猛烈的’规定的应该是发生的事情或事件所造成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人物心理变化。”他又继续强调，“只有当戏剧事件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并对戏剧人物心理产生影响而且能够让观众产生悬念时，才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性。”③那么，戏剧怎样才能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呢？那必然需要“出人意料”的“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利益攸关方既然包含人与人（自己或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有相干性利益的关系构成，那么当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存在利益冲突时，这条戏剧的生态链便开始循环滚动。如美国的劳逊在其所著的《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一书中所说的那样：“戏剧的基本特征是社会性冲突——人与人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集体与集体之间、个人或集体与社会或自然力量之间的冲突；在冲突中自觉意志被运用来实现某些特定的、可以理解的目标，它所具有的强度应足以导使冲突到达危机的顶点。”④其实，劳逊所言说到底也是“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引起的冲突。

《雷雨》中侍萍是真正关心、爱护四凤的人，她们母女是一对“利益攸关方”。母亲侍萍外出挣钱之前，爱女心切，告诫女儿不要到公馆里做事，结果女违母愿，开启了四凤的命运悲剧。从侍萍回来，剧情开始抽丝剥茧地展开。当得知周冲在追求四凤之后，担心爱女重蹈自己命运覆辙的母亲和女儿之间展开了第一次冲突。接下来，母女间爆发了第二次冲突，怀孕失身的四凤强烈希望与周萍结合，而母亲由于明白了与周家的关系而成为四凤与周萍相见的强大阻力。雷雨之夜，侍萍的出现，使得四凤与周萍远走高飞的计划破灭，母女间爆发了第三次冲突。面对女儿对怀孕事件的摊牌，面对所有的真相，在理智和情感之间，侍萍经历了内心的风暴，最终放弃了所有的原则，独自咽下悲剧的苦果。最后，周萍、四凤自杀，鲁大海出逃，内外部的冲突聚成一股合力，使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疯了。

四、“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滚动变化产生戏剧性

    一部作品依靠什么产生戏剧性呢？“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不断地滚动变化，使戏剧情节集中、紧张、充满曲折。上述戏剧《雷雨》是如此，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亦如此。剧中凯普莱特与蒙太古两家为世仇，是规定情境中的利益攸关方。可偏偏世仇的儿女相爱，蒙太古之子罗密欧与凯普莱特之女朱丽叶他们阳台幽会、私订终身，并在神父的主持下秘密结为夫妇。随后，罗密欧杀死朱丽叶表哥，被亲王下令放逐。帕里斯伯爵乘机来凯普莱特家求婚，凯普莱特命令女儿朱丽叶三天之后与伯爵结婚。神父让朱丽叶在伯爵娶她的前一天晚上喝下一瓶特制的迷药，她就会变得僵硬寒冷，人们误以为她“死了”，就会用柩车将其运到凯普莱特家族祖坟。神父命送信人将这个计划告知罗密欧。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行事。而送信人耽误了曼多亚之行，使得罗密欧在不明真相的前提下赶到墓地准备饮毒自尽。帕里斯认为他是盗墓的罪犯，拉他见官的过程中被杀死。最终绝望的罗密欧拥抱着爱人朱丽叶的“尸体”饮鸩自杀。朱丽叶醒来后吻着残留毒液的爱人之唇，用罗密欧的匕首自尽。

剧情从一开始世仇相恋就使观众陷入紧张的期待，期待的是这对“利益攸关方”命运将发生怎样变化。后来求婚者的出现实则是另外一个“利益攸关方”，再到父亲的逼嫁，“利益攸关方”在不断地变化。所有的关系构成都在意想不到地滚动变化，观众在这种变化带来的期待中时忧时喜，最终达到叹惜、恐惧、怜悯的高峰。也就是说，不管是“突转”，还是“发现”，戏剧的动力应该是来自戏剧中“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的变化带来的张力，而不是偶然的、外来的 “推助”。

 五、小结

“戏剧性”这一概念，历来国内外的学者众说纷纭。但是科学的戏剧理论研究者不应像普通观众那样简单地认为“有戏”“没戏”“好看”或者“不好看”。关于“戏剧性”来源，从不同的研究角度出发，可能得到不同的结论，比较著名的有“冲突说”“情境说”等。可是无论面向哪种说法，我们依然还是可以问“戏剧冲突来自哪里？”“戏剧情境怎样产生戏剧性？”这样的问题。所以笔者赞同吴戈教授的观点，“戏剧性来自于规定情境下的关系构成”，然而并不是每一种关系构成都能推动戏剧发展，产生联动效应，只有“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才能直接作用于戏剧冲突，使这种关系不断地滚动变化，并产生戏剧突转的动力，由此带来的矛盾冲突使戏剧情节集中、紧张、充满曲折，从而影响和推动戏剧“生物链”发生一系列变化。所以笔者认为只有规定情境下“利益攸关方的关系构成”才是产生戏剧性的前提和根本，是戏剧动作的动机，是戏剧性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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