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与《美狄亚》中的负心汉形象-文学论文

《诗经》中的《氓》和希腊悲剧《美狄亚》是中西文学史上较早的弃妇作品，它们都细致描绘了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不幸遭遇，谴责了独裁男子背信弃义的负心行为，塑造了忠贞刚毅的弃妇形象。然而，换个角度，在弃妇的背后我们也可以看到生动鲜明的负心汉形象。
《氓》是《诗经》里弃妇诗的翘楚，它不仅塑造了鲜活的弃妇形象，而且也从侧面把负心汉——氓的形象显现得淋漓尽致。氓和青梅竹马的姑娘相恋，他“信誓旦旦”地说服姑娘以没有媒聘的形式将其娶回了家。婚后最初几年，他对妻子爱护有加，不以家事劳累她，但妻子不“恃宠自安，常自早起夜卧”，他与妻子过着温馨和睦的生活。然而，当妻子到了年老色衰之年，他便开始厌烦、嫌弃自己的这位糟糠之妻，“二三其德”，在外面另寻新欢，并于最后狠心地把妻子赶出家门。
《美狄亚》是古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品，它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与传说》中的“阿耳戈船英雄的传说”里的“金羊毛”的故事，但它已远远超出了神话传说的意蕴。神话传说中伊阿宋是一个令人敬爱的英雄，在美狄亚的帮助下，他克服重重困难取回金羊毛，并信守诺言娶美狄亚为妻。《美狄亚》一剧着重描写了伊阿宋回国后为了个人前途另寻新欢的故事，虽然这段故事是传说中原有的，但诗人把它突出，加以渲染了，所以人物形象也就发生了巨大变化：伊阿宋由一个英勇的英雄变成了一个卑劣的小人，美狄亚则由一个多情的少女发展成为一个大胆反抗的弃妇。歌颂英雄的古老故事变成了控诉不平等现象、赞美反抗行为的悲剧。
氓与伊阿宋身上有许多的相似之处，这也可以说是负心汉这类人物形象的基本特征。首先，他们都是极端的大男子主义者，自恃男性比女性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独断专行的权利。妻子应顺从他们的意愿，就算是要被抛弃也不应有怨言，而应同意他们的决定，自动解除婚约。其次，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一切以自己的快乐和利益为中心，如果妻子的存在阻碍了他们利益的实现，那他们就会决然地抛弃妻子，毫不顾及多年的夫妻情分，对他们而言，爱情是可以背叛的，但利益是绝对不容否认的。而且，他们都有喜新厌旧的嫌疑，曾深爱过与自己同甘共苦过的美丽妻子的他们，遇到新的对象之后，就有了新的打算，开始冷落、嫌弃妻子并希望摆脱她们。最后，他们都是极其狠心的人，最终都要坚决把妻子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做出背信弃义、不仁不义的事情。
虽然氓和伊阿宋这两个负心汉有诸多的相同点，但是由于氓和伊阿宋是两种文化背景下的文学形象的产物，他们身上又存在有诸多的不同之处。下面笔者将从四个方面予以分析论述：
一、平民的特权与英雄的追求
氓与伊阿宋最明显的区别即是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氓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他没有显赫的出身和富裕的家境，也没有光辉的事业，更不是才智勇气过人，他就是最普通最平常的中国农民，他抛弃妻子是利用了他作为家庭男主人的特权。而伊阿宋是夺取“金羊毛”的首领，是为人所称颂的英雄，他体格健壮，容貌英俊，气质优雅不凡，集勇气、力量、智慧等优秀的才能于一身，他是普通人心中下凡的神，是女人心中理想的恋人，他遗弃妻子是追求富贵前途的必要措施。
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有深刻的文化原因。“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所以勤俭朴实的现实生活是华夏人民关注的焦点，反映在文学艺术中即有大量生活气息浓厚的作品出现，《诗经》便是一例。《诗经》中国风部分的篇章是根据各地的民歌搜集整理而成的，其深深植根于现实生活，生活气息尤为浓重，它不像英雄传奇以塑造英雄形象、虚构传奇故事为中心，也不像规模庞大的历史著作以展现宏观历史、演绎时代浪潮为特色，它是平民的文学。内容质朴充实，情感真挚丰富，虽不沉重却有力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氓作为国风中的一个人物形象，他的身上也有浓厚的现实生活气息，所以他不会是英雄，而只是华土大地上普通劳动民众中的一员。同时，由于《诗经》的时代正值进入农耕文明的时期，人们开始注重劳动力及其分配，婚姻家庭以传宗接代繁衍劳动力为主要目标，作为主要劳动力的男性是家庭的主导，他们直接参与生产、军事、政治等社会活动，而女性则被局限于家庭的圈子，在各个方面处于依附和被动地位。所以家庭中的男主人——不论其社会地位高低或才能大小——都具有许多的特权，他们被看作家庭的“顶梁柱”，掌握着家中一切大小事物的决定权。氓能凭自己的意愿抛弃妻子只是运用了他众多特权中的一种。
而古希腊则由于三面临海，岛屿星罗棋布，陆地贫瘠，农业不发达，严峻的地理环境使得古希腊人民不得不谋求向海外发展，他们很早便开始从事航海贸易和进行掠夺战争，而要进行这些活动，勇气、力量和智慧就显得十分重要，只有少数的英雄才具备这些素质，才能领导人们顺利进行航海贸易和取得战争的胜利，所以古希腊人民非常崇拜英雄。这种英雄崇拜的倾向反映在文学艺术里，就出现了众多讲述英雄和他们光辉事迹的作品，如《古希腊神话与传说》、《荷马史诗》及众多戏剧作品等。伊阿宋就是传说中的希腊英雄之一，他的成长和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亚里士多德的艺术模仿理论说艺术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所以作为文学形象的伊阿宋，其身上自然比较夸张地集中了众多人们所羡慕和渴求优秀特征。同时，由于欧里庇得斯的时代人们普遍热衷于追逐权势利益，故而诗人使他笔下的英雄也完整地具备了这项“优秀特征”，所以剧中的伊阿宋就不单是一个英勇睿智的英雄，也是一个为了功利可以抛妻弃子的势利小人，既然妻子美狄亚的存在会阻碍他获得富贵前途，那么他只能采取遗弃美狄亚的措施来实现自己的利益了。
二、以色衰弃妻与以利益弃妻
氓与伊阿宋的不同还在于他们弃妻的原因是不同的。氓因为妻子年老色衰，不再符合他的审美品位，所以他要抛弃妻子，而另寻新欢。而伊阿宋则是因为妻子美狄亚不能给他高贵的身份地位，不能让他过上符合他贵族身份的富裕生活，而他的新欢科任托斯公主格劳刻可以给他这些，所以他要抛弃妻子，通过与公主结合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们弃妻原因的不同与他们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的不同密切相关。“周代社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这不仅表现在他们对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选择上所表现的审美观，同时也表现在他们的爱情观上，即男女双方选择对方的标准上。”《诗经》的时代，人们己形成了特定的择偶观，男女的相互爱悦首先取决于双方的形象美。对女性而言，美丽的容貌是自己最直观的资本。《诗经》中有众多描写女性之美的诗篇，如《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说明女性的年轻貌美在《诗经》所处的时代是被特别看中的，拥有美丽容貌的女性才能获得男子的青睐。玲珑剔透的少女惹人怜爱，所以氓千方百计地想迎娶年轻的姑娘，而当姑娘历经多年辛勤劳作变成容颜丧尽的妇人时，她则遭到氓无情的遗弃。所谓的“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就是这样的吧!虽说氓与妻子的婚姻中也涉及到嫁妆，但对于同是普通平民劳动家庭的儿女来说，婚姻中以嫁妆为形式的财产很少，其所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基本上不会成为影响夫妻感情的重要因素。
而在古希腊，以嫁妆为形式的财产在婚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恩格斯曾说：“一夫一妻制是不以自然条件为基础，而是以经济条件为基础的。”“古希腊人的婚姻通常和我们古代中国人一样或由父母做主，或由媒婆撮合，着眼点不在爱情而在嫁妆。嫁妆永远是妻子的财物。假如丈夫遗弃妻子，他必须归还妻子的嫁妆，这就是为什么丈夫一般不愿跟休妻的重要原因……一般来说，男人结婚不是因为有了爱情，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婚姻生活，而是藉于那数量不菲的嫁妆以及用婚姻来延续自己、国家和子嗣，避免使自己落入孤魂野鬼的命运。”雅典少女结婚时，以嫁妆为表现形式的财产会从其父亲的监护转向其丈夫的监护，所以很多男性是为了得到可观的嫁妆才结婚的，这种功利的婚姻在当时非常普遍。伊阿宋想再婚便是看中了公主的嫁妆，不过公主嫁妆的分量更重，不仅有财产，还有权势，只要伊阿宋能使公主倾心于自己并让国王克瑞翁接受自己这位未来女婿，他就可以享受高贵奢华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在国王去世之后继承王位，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当美狄亚谴责伊阿宋背信弃义时，伊阿宋说出了他只把爱情当作生命起程的顺风的至理名言，他说：“在一切的天神与凡人当中，只有爱神库普里斯才是我航海的救星……至于你骂我同公主结婚，我可以证明我这事作得聪明……不是因为我爱上了这新娘……”可见，伊阿宋的再婚不是在选择爱情，而是在选择丰厚的嫁妆。
三、决然狠心与虚情假意
氓与伊阿宋的不同还在于他们对弃妻的态度是绝然不同的。氓对弃妻的态度是绝然狠心的，他“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妻子做得稍不合他的意，他就施以恶言和暴力，要赶走妻子也采取了很蛮横专断的方式，没有过多的话说，直接将妻子赶出家门并不再予以理睬。而伊阿宋对弃妻的态度则是虚情假意的。他虽私自确立了与公主的婚约，但毕竟还是进行了找美狄亚协商这个和平谈判的过程，并好言相劝美狄亚主动解除婚约。为了缓和美狄亚心中的怨恨，他为自己作了很多辩解，他说自己并不是喜新厌旧，而是要拯救家庭，使生活像个样子，他说：“我还想把我的儿子教养出来，不愧他们生长在我这门第：再把你生的这两个儿子同他们未来的弟弟们合在一块儿，这样联起来，那我们就福气了。”他说美狄亚不该被嫉妒刺伤。不该责备他。他还提出了一些离异后保障妻儿生活水平的优厚待遇：“如果你愿意接受金钱上的帮助，作为你何你儿子流亡时的接济，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很慷慨地赠给你，我还要送一些证物给我的朋友，他们会好好款待你。”虽然这些都显得虚情假意，只是他为了让美狄亚同意离异而采取的伎俩，但也可以看出他还是比较顾及妻子的，否则也不需大费口舌劝慰妻子。
他们对弃妻态度的不同可以在两种文化背景下人们不同的心理意识上找到答案。华夏民族是一个爱好“和”的民族。金鸣娟在《中国传统文化》一书中说：“由于相对的封闭，再加上土地的富饶，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中国人很少为了生存而走上海外殖民掠夺的道路，因而形成了中华民族相对温和的性格和缺少竞争的心理。”这种心理意识向社会生活领域浸透的结果，则是产生竭力缓解、调和各种矛盾冲突的倾向，这种倾向在中国的夫妻生活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中国夫妻看重“家和万事兴”的生活观念，“夫唱妇随”，勤业宜家，夫妻感情朴实厚重，即使夫妻间出现矛盾，也崇尚于尽力恢复“好合”的状态，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丈夫的品行出现问题是导致夫妻间矛盾的主要因素，这种情况下妻子会含蓄地规劝丈夫以使其觉悟，如若不能，那妻子也不会与丈夫吵闹而弄得家里不安宁，只会默默承受，期盼丈夫改邪归正。氓妻便是如此，丈夫“二三其德”后，她没有怨恨责备，而是采取隐忍的态度，期盼丈夫回心转意，只是她的期盼始终没有实现。氓十分熟悉社会生活习俗，也非常了解自己贤淑的妻子，所以他才会肆无忌惮地对妻子发脾气，要将妻子赶出家门也不多说虚情假意的废话，采取了直截了当的方式。
而古希腊人在长期从事航海贸易和进行掠夺战争的过程中，培养了敢于冒险和挑战的精神，这种精神滋长了以个人为中心的向外扩张性的心理意识，这使得人们在对待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等关系上，不但不回避矛盾冲突，反而勇敢地迎接矛盾甚至主动地挑起冲突。休谟在《谈谈悲剧》中引用了修道院长杜博的一段话：“一般说来，对于心灵最有害的，莫过于老是处在那种懒洋洋的毫无生气的状态里了，它会毁掉一切热情和事业。为了从这种使人厌倦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人们就到处寻找能引起他兴趣和值得追求的东西，如各种事务、游戏、装饰、成就等等，只要这些能唤起他的热情，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论引起的激情是些什么，即使它是使人不快的，苦恼的，悲伤的，混乱的也罢，总比枯燥乏味有气无力的状态要好，而这种状态正来自所谓完满的平稳和宁静。”这说明西方文化推崇“不安分”的心理倾向，这种心理倾向在西方文明初期的古希腊表现得更为突出，古希腊人拥有强烈的挑战激情和复仇心理，女人也不例外，这在古希腊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有明显的体现。伊阿宋即是怕激怒美狄亚而遭到报复，才不敢对妻子太粗暴，哪怕是虚情假意也要做做样子，面对自己的女巫妻子，他无计可施，他知道妻子有能力帮助他做很多事，也有能力让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