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达吉雅娜、安娜和玛格丽特看俄罗斯文学中女性的爱情嬗变-文学论文

　　首先,三位女性各有其浓郁的诗意和独特的风情。达吉雅娜体现了普希金对理想女性的勾画和想象,成为俄罗斯男性作家圣母情结的最佳塑像。小说中的达吉雅娜鼓足勇气向男主人公奥涅金表达自己的爱情,却遭到对方的拒绝。在悲伤和痛苦中她没有就此沉沦,而是走进了奥涅金的书房。在书房中“她贪婪地读着,一页一页,她眼前展现出另一个世界”,“她看出是哪些见解、思想,常常触动着奥涅金的心灵。他默许的又是些什么事情……奥涅金的心灵在这些书里,不知不觉处处流露出来”。在书房中完成了成长仪式的达吉雅娜之后被带到莫斯科的社交界。她像当年的奥涅金一样厌恶空虚纷乱的上流社会,在热闹的舞会上,她却在幻想中“奔向田野,奔向家乡,也奔向自己的小说和花园,回到那菩提树荫覆盖的小路上,那是他在她面前出现的地方”。由于内心世界的真纯素朴与丰盈充实,达吉雅娜在美女如云的莫斯科独具魅力——“只有她像那雍容的月亮,在这群女士中独具辉光”。遵从父母之命嫁给年过半百的将军后,达吉雅娜依然保持着从容和坦然,多年后重返莫斯科的奥涅金眼里“她的一切都淳朴而且安详”。面对奥涅金的热烈追求,达吉雅娜选择坚守道德,拒绝旧爱。这份爱因道德的规束显得既圣洁又崇高。

　　安娜·卡列尼娜与达吉雅娜一样具有内在充盈的生命意识,然而这意识是被深深的压抑了。八年的无爱婚姻让这个美丽真诚的女性在眉眼间展现出一股“被压抑的生气”,它吸引了风流倜傥的渥伦斯基的目光。在爱情和家庭的矛盾撕扯中,安娜终未敌过对真爱的渴望,在追求爱情的路途中她显示出女性对爱情特有的狂热、勇敢和无畏。但这份激情也令她丧失自我,沉迷于所得,而忽视了延续爱情所需要的理性和智慧。她抱怨渥伦斯基的日渐冷淡,开始用蛛丝般的爱情裹住自己也束缚着恋人。然而渥伦斯基终究未能与她心心相印,因为不能理解安娜深心的恐惧和悲伤,所以他无法忍受安娜的内心风暴所带来的情绪上的歇斯底里。安娜在绝望中发现“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欺骗”。她把爱情等同于全世界,最终她的世界也因爱情的消逝而走向毁灭。

　　玛格丽特与安娜同样是有夫之妇,但在爱情中她却没有陷入安娜的内心分裂和道德撕扯,而是表现出一种勇于担当和毫不退缩地坚定执著。当她拿着一束黄花在小巷与大师相遇,大师在一瞬间看到“她眼神中那非同寻常的、任何人都从未看到过的孤独”。初次见面的他们“谈起话来就像昨天才分手的老相识”,一如《红楼梦》中的宝黛初见,令人诧异的熟悉和相知。两个人一瞬间便被爱神征服。大师“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生所爱的正是这个女人”,而玛格丽特则认为他们很久就相爱了,只不过互不相知,未曾相见。小说中的他们相爱似乎过于迅速和神秘,他们很快就确定“相遇是命运的安排,他们俩永远都是只为了对方而生的”。灵魂之爱跨越了时空的距离。玛格丽特每天与大师相见,读大师写的小说,并宣称“她的全部生命就寓于这部小说中”。理解大师创作的玛格丽特,把爱情与大师的事业交融一体,使得他们不仅在爱,而且有着共同的梦想和希望,爱也因此有着理想的支撑而不断被充实和深化。

　　其次,在这爱情三部曲中,三位女性均有奉献自我、为爱情勇于牺牲的精神。这种特质在俄罗斯文学描绘的爱情故事中几乎是每个女主人公的基调。然而,三位文学中的女性又表现出不同的明暗度——达吉雅娜既体现的是男性对传统女性的理想勾画,也表现出女性对传统道德的坚守,具有古典式的高贵与典雅。因此,达吉雅娜是传统女性的圣洁代表,道德高于爱情的选择让她成为众人仰视的女神;安娜·卡列尼娜更接近女性本身的矛盾性情绪化状态,她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既执著于自我的爱情理想,又时时处于传统道德造成的内心煎熬之中,她对爱情的追求既热烈渴望又犹豫彷徨,所以带有过渡阶段的混乱迷惘。陷于崩溃走向自杀的她,在被众人俯视中只能得到同情而缺乏普遍性的尊奉;玛格丽特则是现代女性的开路先锋,具有现代女性独立自主勇于追寻的情怀,她执著地追求爱情,勇敢接受魔王的挑战,最终与大师相聚在宁静的彼岸世界,完成了自我的理想,也完成了俄罗斯女性在爱情悲剧中的华丽转身。她对爱情的追求可谓真诚执著而义无反顾。由于她将理想与爱情相融一体,成为我们可以平视欣赏的女性,凸显了女性的智慧和勇气之重要。

　　反观这三种爱情模式及其嬗变,我们发现恋爱双方是否有着对彼此的深刻理解和共同的理想追求是决定结局悲喜的关键。缺乏相互的理解和共同的追求,爱难以走远,情无以延续。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为什么拒绝少女达吉雅娜的爱情表白?一方面是他多余人的特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二者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精神鸿沟。涉世未深的达吉雅娜此时不可能理解忧郁的奥涅金难以言明的心中块垒。当他远走异乡,达吉雅娜在奥涅金的书房中通过阅读才真正完成了自我的成长。因此重回俄罗斯的奥涅金才会返身追逐这份爱情,但传统道德的壁垒却令他们前缘难续。安娜和渥伦斯基由于对爱与美的激情追逐而相互吸引,但他们之间缺乏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和互相理解,因此两人同居后反而失去了继续努力的方向,这样的爱情起于占有而缺乏心灵的深层沟通,必将结束于厌倦和衰亡。玛格丽特与大师恰恰因为有着对生活的共同理解,对理想的不懈追求,所以这份志同道合成就了他们爱情的不离不弃,相携相守。但是作者布尔加科夫将玛格丽特与大师的爱情处理成在沃兰德的魔法下达到最终的彼世永恒,这也意味着作家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理想爱情的实现几乎是神话,大多数哪怕是志同道合的情侣也会如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戈与拉拉一样,不得不被生活和时代的大潮裹挟着相聚而又分离,个人的意愿理想始终难以与当下现实标准和规则相抗衡,所以魔幻便成为理想实现的必不可少的辅助手段。

　　在对三位俄罗斯文学中美丽女性爱情追求历程的嬗变回顾中,我们又可以发现三位不同时代作家笔下的三种爱情几乎是三个时代的缩影和折光。

　　普希金时代的俄国处于沙皇统治下的封建时代,旧有的封建道德深深扎根于人们的内心意识。诗人既用“多余人”奥涅金标示出时代中潜藏的变革渴望和处于渴望中的青年贵族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空虚迷惘,又以达吉雅娜表现出对俄罗斯传统道德的追随与固守,所以诗作含蕴着古典式的纯净素朴,又暗生着新时代的萌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则是对俄罗斯社会废除农奴制后在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冲击下,传统观念走向分崩离析的混乱阶段的艺术呈现。在这个旧将除而新未立的时代中,安娜的爱情悲剧既写出那个阶段挣扎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人们的精神矛盾,也展现了人类在追求真爱中常常面临的情感与道德相抵之困境,从而获得了超越时代的经典意义。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写作的时代恰处于斯大林统治时期,政治与意识形态层面上的清洗和肃反令大部分知识分子只能沉默退缩,集体失语。于是作者便在魔幻的外衣下对这个时代进行淋漓尽致的嘲讽和鞭笞,借玛格丽特在爱情中的勇于担当来对比映衬当下时代人们的怯懦无为,呼唤人们要勇于追求自由。俄罗斯文学中的这三种爱情的嬗变历程,其实是俄罗斯时代交响乐中的一段段华章,时而清新悦耳,时而激越悲怆,时而热情昂扬,既奏出俄罗斯社会的时代之声,又带有俄罗斯女性之特质,深深触动人们的心弦。

　　如果将爱情比做一曲双人舞,那么,达吉雅娜是独舞,虽是崇高圣洁却始终弥漫着难以去除的彻骨寒气和清寂幽冷;安娜与渥伦斯基用激情跳出了热烈奔放的探戈,却在浓情退去后只剩无尽的苍凉绝望,以生命的结束划上悲剧的感叹号;只有玛格丽特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与大师将双人舞跳至曲终,用今世的执著换取了宁静彼岸的永恒相守。

　　这三曲爱情之舞既写出不同阶段中俄罗斯社会的时代风貌和人们的精神状态,又显示出俄罗斯女性各具姿态的爱情追求;既展现出人类普遍面临的道德坚守和真爱追寻之间的永恒困境,又描摹出爱情中那变化莫测的神秘感受。达吉雅娜、安娜·卡列尼娜和玛格丽特这三位文学女性所经历的爱情,既有时代的当下典型性,又有超越时代的经典性,从而为我们筑起三座穿越时空的爱情纪念碑,令我们为之迷醉,沉思至今。

文章来源于《名作欣赏》杂志2012年下旬刊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