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的“断裂性”误读

现代艺术真的是“断裂性”的吗？本文试图就此问题作一简单探讨。

一、“断裂性”误读的历史语境

1、“现代性”与“现代艺术”

我们在谈传统，古人也会谈传统，如果不能从概念上去区分它们而仅仅从时间的前后性来谈，就会产生混乱。“传统”永远是人们对前一时代的记忆，它必然延展至“现在”，也必然会延续到“将来”。

依词源考证，“现代”一词诞生于1800年前后，由黑格尔率先提出清晰的现代性概念，旨在要求告别中世纪，面向理性之光，内涵直指与传统的断裂。黑格尔的现代性寻求，有其历史性意义，但是这种断裂也造成了文化上的障碍——虚无主义、颓废思想、商品诱变、涂鸦波普……直至“非交流”！可见，这种断裂性的源头在黑格尔，迄今已有约两百年的历史了。

“我们要是循着概念史来考察现代一词，就会发现，现代首先是在审美批判领域力求明确自己的。（H.U.贡布里希：《艺术·现代》）十八世纪初，著名的古代与现代之争（古今之争，H.R.姚斯：《古代与现代之争中进步观念的起源和意义》）……从历史批判论的角度对模仿古代范本的意义加以质疑，从而突出一种有时代局限的相对美的标准，用以反对那种超越时代的绝对美的规范，并因此把法国启蒙运动的自我理解说成是一个划时代的新开端。……现代欧洲语言中的‘modern’一词很晚（大约自十九世纪中叶起）才被名词化，而且首先还是在纯艺术范围内。因而，现代与现代性等词至今仍然具有审美的本质涵义，并集中表现在先锋派艺术的自我理解中。”① 贡布里希与哈贝马斯从审美批判领域探求了现代性的发端，在探求现代性的自我确证的基础上，寻求了现代性与艺术的肇始关系。

2、 “断裂性”与现代艺术的难以表征

哈贝马斯在《论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一文的开头指出“席勒从1793年夏天开始写作《审美教育书简》，并与1795年把它发表在《季节女神》（Horen）上。这些书简成了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席勒用康德哲学的概念来分析自身内部已经发生分裂的现代性，并设计了一套审美乌托邦，赋予艺术一种全面的社会-革命作用。”②这是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对现代性的内在分裂性与艺术所赋予的作用的最早论述。

何谓断裂性？英国学者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的导言中说西方现代性的伟大，在于它将人类一举拔离传统，并且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三百年剧变，竞使人类传统知识纷纷失效，继而无法提供新的阐释系统。吉登斯指出：当代知识不稳定，从根本上来自社会变革造成的混乱秩序。现代社会的两大突出特征就是——断裂性与两重性。③

“现代性”对“传统”的断裂性表征为：将“传统文化”视为一种过去的、既有的或成型的文化形态，它导致了一种完成了的、不再变化的、永恒的或者说僵化了的对于传统文化的概念，这造成了一种成见性误解，它忽视了文化形态的连续性与延异性，将文化的发展形态非法地割裂为所谓的“传统”与“现代”两大块。当我们在思考现代艺术问题时，常常注重“现代性”对传统文化的超越，忽略了二者间的生成性，没能从传统文化对现代性的亲缘角度展开，人为地造成二者间的断裂！

回看现代艺术的众多品相：

（1）、颠覆传统叙事，艺术不再与祭祀有关，它服务于政治经济；

（2）、追求新奇怪诞的题材、彻底私人化，向传统习俗挑战，全面诋毁原有生活秩序；

（3）、结构上支离破碎，摆脱传统作品的“秩序、韵律、意义的确定性”及其有机总体观，走向“拼贴、模仿（模仿秀）、搞笑（小品）”……

现代艺术在走向“现代性”的过程中，极尽颠覆之能事，对传统文化拆墙挖脚，语不惊人死不休。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赵一凡先生认为“现代性”乃是一个矛盾概念既好也不好：“说它好，因为它是欧洲启蒙学者有关未来社会的一套抽象哲理设计……说它不好，是因为现代性不断给我们带来剧变并把越来越多的精神焦虑，植于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至60年代末，这一决裂倾向，已经演变成解构潮流。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公然告示天下：现代主义乃一场表征危机……生活虽说是艺术源泉，可它不能再现、难以表征。所以传统的模仿论、表现论、反映论，一时间几乎都成了空话。”④

    “现代性”概念的突出造成的文化后果就是“文化表征”的“危机”！

二、问题的消除而非解决

1、“可能性”与“非确定性”

 “本雅明对社会进化理论所曲解的历史唯物主义历史概念提出了批判。他所批判的是面向未来的现代时间意识的不断退化。只要进步变成了一种历史规范，新的品质（对不可预测的开端的重视）就会被排除在现在与未来的关系之外。”⑤这里哈贝马斯赞同本雅明对简单进化论的批判，极力推崇“对不可预测的开端”的新品质的重视，这是一种“非了然性”与“可能性”的概念，它指涉了“面向未来的现代时间意识”的应有状态。现代艺术既非简单的艺术史的进化，亦非与传统历史的断然决裂，它是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一种新的“可能性”与“非了然性”！

在相似的问题上，德里达称：“撒播的特征，即不可确定性。针对二元对立，它打破非此即彼的出路。……杂乱语境下，任何读者都无法做出单一选择。所以他做出总结道：撒播即差异运动、差异场所、差异的生产游戏。”⑥它暗通了东方的知性思维方式，一种直觉的、非逻辑的意识状态。

是“可能性”而非“确定性”的思想方式对于我们面对现代艺术产生极大意义，它突破了理性的强行规定，传统文化带给我们现代生活的是众多的“可能性”与“非确定性”。传统文化在现代艺术领域的亲缘性与衍生性，不仅仅表现在传统材料的再运用、传统技能的再沿用，也不仅仅表现在传统样式的再呈现，它需要我们承接传统文化的本原而得以延异，它的核心不是僵化不变的，它是传统的东西不断地在新的历史时期中之仍为传统的因素。

2、“生成性”与“延异性”

柏格森的“绵延时间观”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前后不断继起的时间概念。他认为真正的时间是一种绵延，钟表所标识的时间是一种功利性的计算方法，对于生命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绵延时间。对于柏格森，过去与将来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只有现在！

我们谈现代艺术，就介入了时间的概念。“历史唯物主义者不会放弃这样一种现在概念：现在不是过渡，它在时间当中发生，也在时间当中终结。因为这一概念限定了现在，并用这个现在书写了他个人的历史。”（本雅明：《论纲》，第16条）⑦“现在性”不断生成，而现在性的媒介物却不断流变为“过去的”、“传统的”样式。就此而言，现代艺术是内在地生成于传统文化之中，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不断延续、变异！

尼采以“生成者的永恒回复”来表达现代性的不懈追求，同时也指出了现代性的生成概念——既是生成的，就绝非是无根的、与传统断裂的！德里达的“生成说”与“延异观”，诉求的是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性解构，德里达将“difference”(差异)一词生造为“differance”（意为“延异”）强化了其内含的延展性与持续变异的特性。

美国当代艺术史学家威廉·弗莱明在其《艺术与观念》一书中说：“过去总是不断地再生和融入今日之中。为了加深对艺术的理解，我们必须在扩展的当代参照系中去审视它们。因此，对于什么是古老的和什么是新颖的，其答案必将是：一切东西都既是古老的也是新颖的——一切艺术都是历史积淀的产物，过去弥漫于今天，今天艺术的结构和主题、媒介与技巧、造型与形式，都是过去的继续。”⑧哈贝马斯曾经说过“继承传统和革新过去相辅相成，并共同融合成效果历史语境的客观性。不过这种效果历史观念有着不同的说法，关键要看它们强调的是连续性还是断裂性……”⑨文化形态的发展往往体现出延续性与断裂性的二元并存，任何只谈一方而否定另一方的做法都会有失偏颇。传统文化以一种生成性与延异性的方式存在于现代艺术领域，它不断地发生与形成、不断地延续与变异！它是一种原生态的、鲜活的文化生成形态，我们无法人为地从中割裂……

结束语

因此，将“现代”与“传统”强行割裂，是我们的一种误读。传统既非守旧，现代也无须连根拔起！

当下多元文化共存，现代艺术成为现代性的一面旗帜，正尝试着对现代性的全面探求与修整，进步或替代的观念已被改变——我们不妨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看作是一种连续的存在状态、一种前后继起的文化生成状态，从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的一体性视角出发，去理解现代艺术的多维度，而将传统与现代置于断裂性的观念（即便是在开展多种融合性工作，前提性的已然将它们主观分开）将会随之产生许多混乱，消除了这种“断裂性”误读，现代艺术中的许多问题也就随之消散了……正如美国学者理查德·罗蒂所指出的——思考事物的新方式在于对那些曾经困扰过前人的问题予以解消，而非予以解决。⑩ 

参考文献：

①、②、⑤、⑦、⑨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8-9、47、13、14、14-15页；

③ 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1-3页；

④ 赵一凡，《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西方文论讲稿》，三联书店，2007年，第13、16页；

⑥ 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第378页；

⑧ 威廉·弗莱明，《艺术与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页；

⑩ 理查德·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商务印书馆，2003年，中文本作者再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