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帝因何禅位——解读千年『源氏物语』

据日本史料记载，天皇禅位，起自于上古时代第三十五代皇极天皇。即645年7月12日，皇极天皇让位于同母弟三十六代孝德天皇①。继皇极天皇之后，又有四十一代持统天皇让位于皇孙文武天皇（697年8月1日让位），持统天皇亦成为日本历史上首位太上天皇②。天皇禅位，均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平安时代，天皇禅位乃遏制藤原氏专权的重要手段之一。

一、御灵信仰

「御霊」乃神及贵人灵魂的敬称③，或称“神灵”④。在古代日本，政治和祭祀同为一体，认为祭政一致的观念是政治的根本，二者都称为“祭事”⑤。御灵信仰始于宫中神泉苑举行的神佛融合的祭典⑥，人们认为自然灾害和疫病肆虐，都是凶暴的灵魂在做祟，因而感到畏惧，于是祭祀、安抚灵魂的神事便盛行起来⑦。日本民族古来信奉神道，神道是以信奉守护因地缘或血缘等结成的共同体（部落、村庄等）的神灵的一种多神信仰⑧。公元六世纪中叶，佛教传入日本。佛教与神道接触，发展为神佛融合的局面。平安时代，作为神佛融合的标志之一，即是御灵信仰的兴起。如公元901年右大臣菅原道真被贬九州，自知冤情难伸，郁闷而死。自此以后，世间出现的各类灾异都被看做是菅原道真的怨灵在作祟⑨。朝廷对此异常恐怖，在京都北野修建天满宫祭祀、安抚他的怨灵。天满宫祭祀活动，后来演变为风靡日本全国的“天神信仰”⑩。御灵信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反映了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社会现状的一个侧面。书中的朱雀帝自太子时代至登基践祚，体质一向强健。及至罹患眼疾，却总不见痊愈。而外祖父太政大臣恰好此时亡故，“这一年宫中常常发生不祥之兆，变异之事接连而起”“四境人口不宁”“弘徽殿母后也突然生病，身体日益衰弱”，天灾人祸接二连三，使朱雀帝联想到了御灵作祟——桐壶院临终时，自己曾再三声言决不违反父命，“使他（光源氏）当朝廷后援人”“事无大小，都同他商量”，然而桐壶院逝世不久便对皇弟处以流罪。固然事出有因，却违背了先帝的遗愿。于是先帝显灵，以示对食言者的惩罚。

平安时代中期，御灵信仰在贵族社会已相当普及。然而受其制约的程度，却与个人的性格相关。朱雀帝性格软弱。虽居天皇之位，却因忌惮权臣而不能随意执行政令。甫登帝位之际，万事按照桐壶上皇的旨意行事；上皇去世后，又“万事听凭母后及外祖父大臣做主”⑾。如此懦弱无为的天皇，更容易为御灵作祟之类的观念所束缚。对于天变地异，朱雀帝认定是朝廷政令不公的报应，因此多次启请弘徽殿太后，主张赦免光源氏。但遭太后执意谏阻。孰料太后因“谏阻”而“病势日渐沉重”，朱雀帝因此对御灵作祟更加深信不疑。

朱雀帝不顾太后反对，下诏赦免了光源氏。然而光源氏却未从速归京。期间朱雀帝眼疾再度复发，于是降旨催促，光源氏这才回返京都。他对归京一事似乎胸有成竹。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光源氏如此自信呢？

二、光源氏与神、佛两界的关系

①光源氏的舅父乃皇家寺院云林院律师。云林院因村上天皇勅愿修建堂塔而成为一所倍受重视的寺院⑿。属于天台宗的道场，比叡山一派。律师是一种法务官职，居僧纲之末，位在僧正、僧都之下⒀，属于佛教僧侣中的上层人物。

②紫夫人的舅公北山僧都。此僧都身份颇不寻常。七弦琴为皇族擅长的乐器，从“僧都亲自抱了一张七弦琴来”推断，僧都似乎属于皇族。此僧都一直为光源氏所倚重，“平时有事要举行祈祷时，他是最可信赖的一位高僧”⒁。光源氏流放期间，北山僧都为了“公子早日安返京都”“紫姬消除愁苦，早享幸福”而向佛祈愿，勤修佛事。

③光源氏的近侍惟光之兄乃比叡山道行高深的阿阇梨。阿阇梨是天台、真言宗的学位名称，也是佛僧的职务名称⒂，有主持重大法事的资格。

④近侍惟光之父太宰大贰的乳母，其子乃东山清水寺高僧。

⑤末摘花之兄为醍醐寺的阿阇梨。醍醐寺是真言宗醍醐派的总本山，位在京都市东南部的山科区。

⑥以出家后的藤壶皇后为中心形成的佛门势力。藤壶皇后身份优越，出家后常常举办隆重法事，仍可召见僧纲。尚有伯父横川僧都照应。另有亲信的僧都（即后来密奏冷泉帝身世的某圣僧），一直在宫中当祈祷师。据圣僧言，光源氏流放须磨时，“内大臣（光源氏）身蒙不实之罪，谪戌海隅，母后更加恐惧，又瞩贫僧举行祈祷”。

⑦经常为夕雾举办祈祷的律师。从夕雾童年时开始，这位“很早以前就以祈祷闻名的律师”受其外祖母嘱托，有关夕雾的一应法事，都由他承当⒃。

⑧六条妃子的女儿伊势斋宫王，在神道界享有特殊地位。光源氏称之为“护国天神”（「八洲もる国つ御神」⒄）。天变地异是否因政令不公获咎于神祗，斋宫在这方面无疑拥有优先话语权（斋宫寮里专设有为斋王龟卜的宫主一职）。

⑨光源氏的堂姐槿姬斋院。斋院乃奉祀贺茂别雷神社与贺茂御祖神社的斋王。贺茂神社被朝廷定为“镇护王城（京都）的神社”。斋院身为两社祭主，对发生在京城及其周边的天地异象解释，享有与伊势斋王同样的话语权。

以上不难看出，除伊势神宫远离京都之外，光源氏与神、佛两界的关系遍布平安京的发达地域左京区一带。这些宗教界人物都是与光源氏利害关系一致的人。他们拥有解释天地异象的优先话语权，可以主导当时的社会舆论。

三、朱雀帝因何禅位

1、朱雀帝主动让位

朱雀帝禅位一事，既有被迫性，亦有主动性。从政治派性来说，他属于桐壶帝生前主导的皇族一派。朱雀帝笃信御灵信仰，“我想遵循父皇遗命，让皇太子即帝位。可是其间阻碍甚多，教人好生烦恼！”⒅其时皇太子年齿尚幼，尚不至急于登位。他对放逐光源氏一事心怀愧疚，念及桐壶帝临终嘱托及自己的诺言，忌惮桐壶帝的御灵，总有些忐忑不安。这种想法通过胧月夜传给光源氏，成为光源氏一派密谋迫使朱雀帝退位的先决条件。朱雀帝在位期间，前期由桐壶院主持朝政，后期由外祖父及太后把持朝纲。父母亲和外祖父，或尊长或至亲，朱雀帝似乎不愿计较其中得失。然而，外祖父去世后，太后多病，加之自身罹患眼疾。朱雀帝思前想后，总不能将政权拱手予人，果然如此，还不如让光源氏接掌部分权力，好歹他是自己的弟弟，况且还是桐壶先帝钦定的皇族后援人。加之先帝遗命在先，亦好籍此安抚先帝御灵。于是朱雀帝也做了一梦，且内容与光源氏的梦很是吻合。光源氏的梦中，桐壶先皇说“要到宫中一见皇上”，朱雀帝果然就梦见了桐壶先皇，并且因与先皇“四目相射”而伤了眼睛。作者安排这一类巧合事件，暗示朱雀帝有主动退位的意思。

2、朱雀帝被迫退位

光源氏利用宗教势力推波助澜，朱雀帝被迫退位。光源氏流放期间，通过使者与二条院紫姬、左大臣、藤壶皇后、伊势神宫、瑾姬斋院、花散里姐妹，甚至朱雀帝的宠姬胧月夜等联系。上述诸人，几乎都是右大臣及弘徽殿太后掌权时期失势的人物，或可称做“光源氏一派”。胧月夜虽非失势之人，但光源氏的流罪因她而起，故与朱雀帝貌合神离。光源氏通过胧月夜可以了解朱雀帝的想法，胧月夜实为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六条妃子远在伊势，与须磨相距遥远，亦向须磨派过一次使者。光源氏特许使者“近身面禀”，且“款留了他二三天”。从「若菜下」一卷中六条妃子的鬼魂说“还必须多做功德，借以减轻当斋宫时渎神之罪，否则后悔莫及”之言分析，此次使者专访暗藏玄机。光源氏通过自己一派的亲友、情人等与宗教界保持着密切联系，静待归京时机。

在流放地的次年春天，恶劣的暴风雨为光源氏一派带来了转机。“层云密布，天空锁闭；暴雨倾盆，片刻不停”。光源氏的贤内助紫夫人预感到这种不寻常的天气中藏着某种机遇，在“京中绝无来使”的情况下，不顾一切遣使前往须磨。光源氏面见了这个丑陋的下仆。仆人告知：“风雨塞途，百官不得上朝，政事已告停顿”“如此骇人的天气，京中从未有过”。光源氏给了使者丰厚的赏赐，然后“遣他回京。托他带信去，把近来种种情状详细告知亲信的祈祷师及一切知己。对师姑藤壶皇后，又叙述最近因梦而免于危难的奇迹”⒆。“亲信的祈祷师及一切知己”各自发挥作用，于是世间的自然灾害演变为朝廷政令不公招来的报应。宗教作用于人的心灵，人类为了获得心灵的宁静而向神佛寻求帮助。软弱的朱雀帝处于光源氏一派宗教势力的包围之中，原本就缺少主见，又笃信御灵信仰，对来自宗教界的权威话语，焉有不信之理？因此，可以说朱雀帝主动退位的背后，实际上藏着更深的无奈。倘若没有这层被迫成分，那么后文中就不会处心积虑将三公主嫁入六条院了。

  朱雀帝禅位是光源氏复归朝廷、获得赦免最关键的一步，是皇族与藤原氏斗争中皇族取得历史性胜利的重大标志。朱雀帝退位后，并未将全部权力交付冷泉帝和光源氏等。按照朱雀帝的打算，自己退居幕后，作为新帝的监护人，仍然拥有很大一部分权力；光源氏辅佐新皇，亦掌握部分权力。如此一来，便可有效地遏制藤氏势力。这和朱雀帝属于皇族一派的立场是相符的。可是，后来和冷泉帝一同行幸六条院时，朱雀院发现自己不过是光源氏一家登上成功颠峰的踏脚石。朱雀院痛心疾首，不得不费尽心机，安排三公主嫁入六条院，一方面确保太子地位，一方面也泄一泄心头之恨——其中最可恨者，莫过于紫夫人，年纪轻轻（十八、九岁）就帮着光源氏一起算计他。三公主优越的出身，一可打压她的气焰，二可离间她与光源氏的感情，如此又附带整治了光源氏。而他的三公主却可以坐享六条院的豪富尊荣。三公主嫁入六条院，是朱雀院禅位后挽回颓势的一着绝妙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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