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旧文婢夺主，发新意梅香立言——论《梅香》中樊素对《西厢记》红娘形象的改写

《梅香》全名《梅香骗翰林风月》，是元人郑光祖有意效仿《西厢记》而创作的一部杂剧，又被称为《小西厢》。它讲述了秀才白敏中因与裴尚书之女小蛮有婚约而前往寻亲，却遭遇裴夫人毁约，又在裴府伴读丫鬟樊素的帮助下与小蛮暗通款曲，最终高中状元与小姐结为连理的喜剧故事。作品在立意、人物、关目科白、曲辞上对《西厢记》多有因袭，甚至直接挪用原词原句。尽管是蹈袭之作，却不能否定其艺术价值，作品最具价值处在于它所刻画的丫鬟形象。

《梅香》中的丫鬟樊素承《西厢记》红娘形象而来，但郑光祖在原有形象的基础上作了不少改写，生出新意。这种改写优劣并存，瑕瑜互见，终瑕不掩瑜，别有风味。

一、 人物地位的改写：主仆逆位

《西厢记》与《梅香》同属才子佳人题材。在此类杂剧中，丫鬟婢女多地位低下，被视为下人，几乎等同于门人、院子；通常是作品里的次要人物，脚色为“杂”，多以“梅香”为名，不能唱，科白亦少。对这样的设定，《西厢记》红娘形象有较大突破，不仅人物血肉丰满，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而且一跃而成为剧中除莺莺、张生外的第三大人物，科白丰富曲辞多。而在《梅香》中，丫鬟的地位被进一步拔高了。

杂剧题目提示着故事的主要人物和主要情节，“梅香骗翰林风月”之题就是开宗明义地告诉大家——此书是为梅香立传，而《西厢记》题目“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则标出是为莺莺而写。

脚色设定上，《西厢记》中，红娘脚色应归为“杂”，在全剧四本十六折里主唱的有五折，莺莺唱五折，张生唱六折，三人平分秋色。《梅香》是旦本戏，丫鬟樊素的脚色是“正旦”，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全本四折从头至尾都为她一人主唱，而小姐小蛮却由“旦儿”扮演。红娘无名无姓，“红娘”只是称呼——“这妮子是自幼服侍女儿的，唤作红娘。”丫鬟樊素有名有姓，而且来历介绍详细—— “更有一个家生女孩儿，小字樊素，年一十七岁，与小姐做伴读书。他好生的乖觉，但是他姐姐书中之意，未解呵他先解了，那更吟咏写染的都好。一番家使他王公大人家里道上覆去呵，那妮子并无一句俗语，都是文谈应对。内外的人，没一个不称赏他的，因此上都唤他做梅香。常记的这孩儿学言语时，舍弟韩退之，曾对老身言道：‘姐姐，那樊素神俊可爱，待他成人时，与您姪儿阿章做个媳妇儿罢。’老身笑道，且等妮子长大着看。”可见，郑光祖明显是把丫鬟樊素当主角写。

剧本故事里，梅香较红娘更为强势。元代才子佳人杂剧中，主子大多喜欢对丫鬟、奴仆发号施令，丫鬟也多有命必从。唯有《梅香》里，小姐直接命令丫鬟的情况极少，反是丫鬟处处压制小姐。如《梅香》第二折，樊素替白敏中向小姐递简，小姐见之大发雷霆要惩罚樊素，樊素丝毫不惧，以小姐向白敏中留赠香囊之事相胁，逼得小姐妥协。而在《西厢记》类似的情节里，红娘第一次为张生送简就遭到莺莺责骂，责骂之下红娘满腹委屈，忍气吞声。由此可见，在小姐面前，樊素是不亢不卑，态度强硬的，而红娘则委屈隐忍。

在郑光祖的书写下，梅香的奴婢身份被无限淡化，在故事里的地位与小姐相差无贰。从创作角度审视，其角色地位甚至超过了小姐。主仆逆位的设置为丫鬟形象的描绘提供了更多表现空间，令丫鬟形象大放光华，让书生、小姐形象黯然失色。

二、 形象内涵的变化：从“以道反礼”到“以道明礼”

在封建时代，儒家之“道”笼罩着人们的思想，儒家之“礼”约束着人们的行为，这种约束有时会和儒家之道的思想主张相悖逆。《西厢记》中，“礼”主要反映为老夫人的“父母之命”，在老夫人看来，没经过自己的允许，青年男女私定终身是不合礼法的，这成了崔张爱情的最大阻碍。而红娘虽目不识丁却深明儒家大道。儒家讲“五常”，乃“仁义礼智信”，红娘胸中怀“仁”，体贴莺莺、怜爱张生。红娘笃信“义”、“信”——自张生白马寺解围后，一改对他的排斥态度，对他的救命之恩充满感激，赞他“你灭寇功，举将能，你两般功效如红定”，是“有恩有义心中客”，可见红娘重义；答应张生送简时许下诺言“我将舌尖上说辞，传你简帖里心事，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之后为此一诺百般用心，遭受挫折亦不放弃，终引得莺莺与张生成功约会，可见红娘重信。当老夫人赖婚，“父母之命”的礼与红娘坚守的“仁、信、义”之道相冲突时，红娘十分果断地选择了抗礼。她对张生说：“先生休慌，先生于小姐，妾已窥之深矣… …至于今日，人人实有成言。况是以德报德，妾当尽心谋之！”

而樊素则不同于红娘，她是儒家道礼的忠实信徒。夫人背信，要白和小姐兄妹相称，她并未抱怨反抗，听到白敏中月夜弹琴，她心存畏惧，说“小姐咱回去来… …这公他不是个老实先生。”白敏中因情而病，把情思诉与樊素，求她帮忙成全自己和小姐，对于此等越礼之念，她断然拒绝，既用礼敦敦相告——“相国小姐，禀性端方，行止谨恪。至于寝食举措，未尝失于礼度、乱于言语，真所谓淑德之女也。今足下一见小姐，便作此态，恐非礼么？”，“先生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老夫人使妾身探病，如何只管胡言，是何礼也？”，又以儒家主张的为学仕进之道苦苦相劝——

【归塞北】则你那年纪小。有路到青霄。有一日名挂在白玉楼头龙虎榜。愁甚麽碧桃花下凤鸾交。早挣个束带立于朝。

虽然樊素最终还是答应了白敏中，但这是白以死相逼的结果，樊素答应得无奈且勉强——“万一有成，先生之幸。倘事不谐，妾身不免于垂楚，那时先生争忍乎？”远不如红娘的直接爽快。

在樊素看来，道和礼是融合统一的。在《梅香》第一折，小姐觉得自己只顾读书，不习女工，不合于礼，樊素解释道：

【混江龙】孔安国传中庸语孟。马融集春秋祖述著左丘明。演周易关西夫子。治尚书鲁国伏生。校礼记舛譌杨子云。作毛诗笺注郑康成。无过是阐大道发扬中正。纪善言问答详明。咱祖父乃文林华胄。况外戚是儒业簪缨。哀先相几乎绝嗣。使小姐振厥家声。又何须悬头刺股。积雪囊萤。那里也齐家治国。显姓扬名。但只要动天机。合天理。识天时。顺天道。尽天心。知天命。寸阴是竞。万理咸精。

在她眼里，女子读书是光明正大的好事，是儒家尚学之道和孝道的必然要求，只要女子“动天机，合天理，识天时，顺天道，尽天心，知天命，寸阴是竞，万理咸精”，就是合礼的。

郑光祖对丫鬟樊素的这一番改写较之红娘的确有超越之处，站在儒家文人的立场上看，道和礼是相互统一，有机结合的思想行为系统，樊素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符合儒道之本，且入木三分。樊素作为一个女子，又是一个丫鬟，能“以道明礼”，阐发出深刻道理，是难能可贵的。然而，因为染上卫道士的色彩，梅香失去了红娘身上所有的性情率真，显得迂腐板滞。

三、 人物主要性格的改写：“义侠”与“乖”

在《西厢记》里，红娘的核心性格是“义侠”。红娘身为奴婢，与小姐莺莺感情深厚，对小姐处处关怀。对待张生，红娘将他视为恩人，时时心存感激——张生因情而病，红娘自言：“俺想来，若非张生，怎还有俺一家儿性命呵！”“谢张生伸致，一封书便到京师。真是文章有用，何干天地无私？”如此感恩之言，文中常见。

正因为对小姐有情，对张生有义，红娘为两人的撮合帮助是侠义无私的。《前候》折，张生说：“只是红娘姐不肯与小生将去，小生多以金帛拜送红娘姐。”这让一心无私帮助二人的红娘怒火中烧，她怒斥道：

【胜葫芦】你个挽弓倈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我图谋你东西来到此？把你做先生的钱物，与红娘为赏赐。我果然爱你金资？

【后】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卖笑倚门儿。我虽是女孩儿有志气。你只合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我还有个寻思。

《拷艳》折，红娘面对着被夫人责难的后果，也曾自叹道：“只是我图什么来？”正因义侠无私，红娘在撮合二人过程中尽心尽力，即使受尽委屈也无悔，令人赞叹。

而《梅香》中的樊素少承红娘义侠之气，却把红娘身上“”的性格特点做了放大和发挥。“”本是粤语方言，有“聪明伶俐”、“调皮可爱”之意，也含“怨毒尖酸”之意。“”在樊素身上的体现之一为刁蛮。无论对小姐还是白敏中，樊素都极尽调弄戏耍之能事。如第二折，樊素欲将小姐的回信带给白敏中，白急问：“小姐的回音，我看咱！”此时樊素卖下第一个关子：“呀！那里每不见了！”白大急，直欲死，樊素才说：“元来在这手里辍着。”白接简后，樊素讥讽道：“见你娘也不似这般呵。”阅简后白敏中又问小姐今夜何时赴约，樊素卖下第二个关子：“待和你今宵…...一句话到我这舌尖上却嚥了。”白又求，樊素又卖下第三个关子：“他教你夜深时休睡… …着你等.”待白欣喜若狂时，她说：“着你等等等到明朝。”白仍不罢休，樊素又破口讽道：“上覆你个气咽声丝张京兆，他待填还你枕剩衾薄，待着你帽儿光光过此宵。”白再一次低声请求，至此樊素才把真相道出。如此梅香虽调皮可爱，不免玩笑失了分寸，显得无理取闹，刁蛮任性。而《西厢记》红娘之“”则表现为偶尔一时的调皮玩笑，如替张生送简时至莺莺闺阁，拨开红帐观莺莺睡姿，又并不明将简给莺莺，而是放置于妆盒。这样玩笑拿捏有度，显活泼伶俐而不显乖戾。

樊素之“”更多体现在她对小姐的反抗。不似《西厢记》中红娘和莺莺的主仆情深，梅香和小姐小蛮的关系貌合神离。面对小蛮有意或无意的言语伤害，樊素选择的是睚眦必报，反抗到底。樊素反抗得最激烈的在第三折——白敏中和小姐夜会，不料小姐变卦，此时樊素陡然出现，宽慰白敏中：“请学士休心劳意攘。俺小姐则是作耍难当。”小姐怒斥樊素是“败门败户的小婆娘”，要告夫人去。这时樊素发声反抗——

〔旦儿云〕我告夫人去也。〔正旦冷笑科唱〕杀人呵要见伤。拿贼呵要见贜。〔白怕跪科云〕望小姐怜小生咱。〔正旦唱〕请起来波多愁多病俏才郎。〔出香囊科〕〔带云〕打睃。〔唱〕这是谁与他的紫香囊。

〔旦儿云〕好姐姐。我闹你耍哩。〔正旦云〕我却疼哩。

显然，这次反击成功了。

反观《西厢记》之红娘，在《赖简》折张生被莺莺羞辱时，尽管心中不忿，却只一味替张生求情，甚而和莺莺一道斥责张生，把不满藏在心底。

樊素性格核心“”的设计，是郑光祖对樊素奴婢身份的一次突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丫鬟形象，却也因此令樊素形象变得不完美。

经过改写，《梅香》中的丫鬟形象呈现出这样一种面貌——在地位上反客为主，担当主角，对故事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和男性文人士子一般饱读诗书，满口典雅之词，通晓儒家大道，维护儒家礼法，又性情乖，不甘屈居人下，敢和主人叫板反抗。无论这种改写是优或劣，郑光祖都借由梅香形象在纸笔间达成了心愿：为普天下丫鬟婢女张目，使她们与杂剧里的才子佳人、义夫节妇、历史英雄等主角人物站在了同样的位置。

参考文献：

1.清，金圣叹.金圣叹评点西厢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元，郑光祖著,清臧懋循编：元曲选.梅香[M].中华书局1997年版.

3.元.钟嗣成著.录鬼簿[M].中华书局1996年版.

4.清.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M].岳麓书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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