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理论下的《四月物语》

《四月物语》的开篇既是卯月离家到东京念大学的情景，卯月是这场离别中确定无疑的主角，但开场画面的对话，卯月以全然失语的状态出现，或者说，并未出现，视听语言上的绝对缺席描摹着家庭生活中的失语常态。摄影机忠实模仿卯月的视角，对画面中心的父母达成了不自觉的观看，她自始至终的沉默更是将视点集中化，滑向了审视的边缘。

随着火车的缓缓驶离，一只稚嫩的手入画，对离家的依恋、对未来的彷徨便只是承载在这一只手上，在这含蓄流动的情绪之外，更达成了对内敛的主角卯月的一次直接塑造。父母没话找话的寒暄，松散的字句间，似乎极力想要用语言填满这分别时刻，却又鲜能找出聊得起来的话题。于是，东方家庭那种“温暖的尴尬”便在此时像幽灵一样在几个人间徘徊游荡，最终无奈地挤出一句苍白的询问——“列车什么时候开”。这一副颇具东方特色的离别景观，被精心雕刻成是暗流涌动的尴尬，他们不会热切地拥抱亲吻，也不会直抒胸臆地表达不舍，充其量也只是热切地肯定别人对子女的夸赞。

视听语言所展现的女儿话语权确凿无疑的失落，昭示着一个家长制的生长环境，也映衬出卯月极其内敛的个性，通过初始段落素描式的简单勾勒，我们不难得到出这样的结论。但极富张力的是，这样一个胆怯的女孩，此时此刻却在完成成长中重要的一步，离家。

塞满整车的家具行李，是卯月初次断奶的表征，窄小的单身公寓装不下她对家满满的留恋。好心帮忙被拒，这个笨手笨脚的女孩，就连打开门这个简单的任务，都需要装卸工人的适时点拨才得以完成。而更吊诡的事情在于，在被迫面对家具的取舍时，温顺的卯月竟然再次被毫不相识的装卸工人夺去了话语权。除了接受装卸工人给她安排的“命运”，帮她决定哪些东西留，哪些东西扔，她无力表达自己的建议。尽管在装卸的过程中，她试图伪装成女主人的样子，但无法掩饰的稚嫩像一层漂浮在水面薄油，不合时宜地泛着光，悄无声息地否认她作为成年人的事实。

被过度保护早已被女性们清醒地意识到并非福祉，潜藏在“过度保护”词藻下的实质一定是绝对的权力——那将直接导向“控制”的权力。过度保护意味着剥夺思考，以及对表达能力的阉割，它哺育着一个失去自我的“公主。 在谈到被塑造的女性时，波伏瓦尖锐指出：解释世界与她无关，在她关心的范围里，世界的面貌是永远不变的。缺乏体力导致了更全面的怯懦：她不相信自己身体里有她未体验过的力量；她不敢进取、反抗和发明；她注定是温顺的、听从的，只能在社会占有已为她准备好的位置。她认为事物的现状是固定的。怯懦占据着女孩的心灵，不知从何时起被当作女孩必要的品质，勇敢而倔强、冒险精神成了“男人婆”式的不和谐音符。对自身力量产生犹疑，最后屈从于承认自己的软弱，接受被安排的宿命，女孩们在这些保护下，“成长”为真正的“女孩”。

卯月身在同学之间，徘徊在他们的快乐之外。侃侃而谈的人，自信满满的人，几乎每个人都在抢夺着镜头。再次被排除在话语权之外的的主角卯月失去了所有镜头，直到轮到卯月发言，镜头才再次落到了主角身上。“不塑造”恰恰塑造着卯月的弱势，年轻的朝气在激烈的镜头“抢夺”中溢满屏幕，这份朝气却注定不属于一个来自北海道的“乡下”姑娘。

是什么把女孩们的头颅压低？那些“要温顺、要含蓄”的规劝，那些女性长辈们身体力行传达出来的自憎情结也许都能成为原因。岩井俊二的超验性在于，不停留于呈现，而用他温柔的方式传达着他对女性境况的反思，因为我们看到，岩井俊二并不吝啬于描写那些个性张扬、直白可爱的女孩，她们可以肆意地表达自己的好恶，她们用高傲的眼神审视着每一个在教室里起身自我介绍的人，她们甚至大胆与男生“调情”，但她们的存在无疑形成了对卯月的刺痛。这种刺痛感，我想已然将创作者自身对于女性的态度昭示出来，他怜惜每一个卯月，他清楚的明白她们是如何被塑造的，他能够看到那些藏在自卑敏感下的可爱，他认为这些含蓄有它的绝美之处，与此同时，他更急切地想要爱护她们，想要她们在每一个暗恋的结束都能收获会心一笑的幸福，相较于波伏瓦、穆勒的尖锐直接，岩井俊二的创作显现出了一个东方男人的温柔和善良。

一切铺垫引向贯穿故事的悬念，卯月来到武藏野大学的动机、光顾书店时的欲言又止，都指向了故事的主线——从高中开始的，对山崎学长的暗恋。所谓“女性的美德”，要求女性沉默，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去爱，是在强调原地等待的重要性，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写道：如果女孩子受到女人的培养，女人就会努力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就会表现出交织着傲慢与怨恨的热情，即使母亲的心胸比较宽阔，真心实意地为女儿谋幸福，通常她也会认为让女儿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是明智之举，因为如果这样，就会更容易被社会所接受。所以女儿只能和小女孩一起玩，她被交给女老师负责管教，她生活在年长的女人中间，如古希腊女人生活在闺房里。书籍和游戏都是为她特别选定的，以便引导她步入指定的领域。她耳中灌满了女性智慧的格言，人们强烈要求她有女性美德。

那么，卯月不具备任何现代女性的力量吗？随着主线的明朗化，卯月自说自话地道来这条漫漫追爱之旅——这虽然温和，却充斥着对“女性的美德”背叛实质的追爱之旅，卯月作为女性的力量在这条路上被彰显，我们发现，她的温顺与听从，实际上站立在内在的坚定与执着上。

甚至在学校好友面前，卯月都并未透露要上武藏野的真实原因，那些隐秘的情绪便总是在这些戛然而止、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中回荡开来。在这条路程中，卯月完成了离家、独立生活、寻找爱情的蜕变，这条路虽然漫长同时充满痛苦，但每一步都是一个女孩完成独立的重要一步。岩井俊二在试图告诉我们一个答案，爱情会让我们找回自我，爱情是一个羸弱的女孩爆发力量的内在动力，同时，女性的内在动力强大而不可忽视。

波伏瓦所描述的那些女性的特质，在一个传统家庭抚养起来的女孩身上显现出了真理般的光芒。她们遵从真理的确定性，甚至学会了欣赏自己身上的那些被定义的“光芒”，纯然不会在某日醒来，突然感受到这光芒的可恶，意识到为了这“光芒”，她失去了作为人的许多。波伏瓦掷地有声地呐喊“性别是被塑造的”，她惋惜地指出“她们的身体只能以被动方式承受事物”，包括爱情，生活，和无数要绑架女人们的观念。直到有一天，也许是爱情到来的那一天，女孩们全然不可惜于这些“光芒”的消逝，因为勇敢者的幸福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波伏瓦希望看到的觉醒，我们有幸在岩井俊二的作品中看到，尽管它是隐约含蓄的，是温和而带有妥协性的。

我并不认为，当我们在强调爱情的拯救性作用时，会产生“男人是女人生命中的拯救者”的歧义，事实上，是爱情本身能够作为女人的拯救者，而非爱情的对象。产生爱情，承认爱情，珍视爱情，是过程成就了一个“叛逆”的女人，成就了女人的叛逆。

道阻且长，但当卯月终于披荆斩棘站在爱情人面前时，最强烈的情感竟然只是一场寄托在雨伞上的太极般无形的博弈，也许这也并不算是一场真正的铺白，但却已经是女孩最接近爱情的一次表达。

浪漫诗意的暗恋故事下，实质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女性的成长故事，一部东方式的青春片，它绝不会如好莱坞青春故事般肆意，如《春天不是读书天》般迷茫，它必定是笃定的，因为它必定是关于突破与觉醒的，一次无结果的暗恋，模糊的结局指向的是暧昧不清的青春，隐隐绰绰的叛逆，成长背后，是关于男性话语、家庭内部权力对女性的塑造。本性的勇敢与被塑造的怯懦在卯月身体里交织，它们分治着卯月，呈现出一个多义的她，不动声色的反抗着，又软弱无力的退缩着，这是一场多么柔和的革命。

波伏瓦：和想获得主权自由的主体真实要求一起出现的，还有生存者对顺从和逃避的非真实渴望。被父母、教育者、书籍和神话，以及女人与男人所虚构出来的被动快活，似乎很值得少女向往。她从小就受到教导要享受被动的快活。这种诱惑越来越阴险，随着她的超越飞翔撞到更坚硬的障碍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服于那种快活。

不屈服，不被塑造，同时，不去塑造。女性的“战争”从来都在发生，女性主义的抬头是社会的进步，更是人类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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