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威廉姆斯笔下试图从父权社会落跑的男性

一．男性在父权社会中的传统角色
父权制代表着男性在政治上的统治，男子气概是这一统治在意识形态上的表达。父权制是社会的一种经济组织形式；它迫使男性在外部世界中占经济上的控制地位，迫使女性回到家中。父权制因此是一种充满了矛盾和巨大不平等的文化。对性别的心理学研究认为，性别虽然具有极大的心理学意义，但它却并不是精神和肉体的固有财产；性别，是一种文化构成。在《发现男性》一书中，大卫·摩根这样阐述道：“男性气概不能被简单地看做附属在个人身上的一种品质，男性气概是一种文化资源，它有一系列的潜力，这些潜力又是可以在一定的环境中实现和形成的。”这句话的焦点就在于，性别是社会所决定的一种文化构成。男性被父权制文化塑造成给予者﹑保护者和家庭中经济的独裁者。但是他们却被男子气概的种种残酷要求深深的束缚着。因为他们作为人的价值被贬低了，他们只是被看做生产用的部件。他们不能够滋养心灵和灵魂，许多男性都感到自己没有灵魂没有心灵。他们的创造性在永无止境的工作中窒息。他们在找不到自我中煎熬，他们无法找到生活的乐趣。杰夫在他的《性别的压迫》一书中尖锐指出：“我们男性成于我们的权力，也毁于我们的权力。” 他的论点在于，男性被父权制文化逼迫扮演传统男性角色。公共生活中对男性主导地位的强调已经开始模糊男性精神世界的贫困。在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剧作中，就有几位试图从传统性别角色中逃跑的男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玻璃动物园》中的汤姆·温菲尔德。
二．父亲的缺失
《玻璃动物园》是一部回忆剧。它由七幕一个儿子记忆深刻的情景组成，这是一个最终逃离了他唠叨的母亲和柔弱的妹妹的儿子。他虽然弃她们而去，可是他却始终无法忘记他那纤弱玲珑的妹妹。但是逃离绝非易事，他每天都活在回忆当中。这部剧本身不仅是他那不安想象力的产物，更是他抛弃母亲和妹妹的负罪感的产物。因为他的母亲也被他做电话工程师的父亲所抛弃，他的父亲仅仅存在于帷幔上方那副放大的照片当中。
威廉姆斯剧中父亲的缺失无外乎这种情况，那就是他们都需要外出赚钱养家，去完成父权制传统对男性的要求。罗伯特·布莱在他的书中也无比怀念那逝去的前工业时代，在那个时代，丈夫和妻子总能肩并肩在田里劳作，他们的孩子也相伴左右。父亲和儿子可以很亲密和谐的生活在一起。父亲的重要角色任务就是引领他的男孩步入成年，引导他的儿子从之前所习惯的母亲的世界到男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角色。布莱认为遭受工业革命破坏最深的就是这种父子间爱的纽带。因为在现代社会，男性被迫每天离开家到工厂﹑矿上﹑办公室等地方工作。可想而知，在城市家庭中父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系就大大的减少了。父亲要么不在家，即使人在，心却不在。罗格·霍洛克这样说：“许多男性可以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外在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给他权力﹑特权和身份，可是却不能给他那种深层次的内在满足感。工作和家庭的分裂只是表面，更深层次的裂痕存在于男性内心，那是外在于内在的分裂，表象与内心的分裂。”
工作的压力和家庭的异化使得父亲们想要逃离传统文化强加给他们的养家糊口的角色。在《玻璃动物园》中，汤姆的父亲离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乔治和拉尔夫在《适应期》中谈论逃到西部农场去放牧。《热铁皮屋子上的猫》中的布里克被困在关于逝去纯真的记忆中不能自拔。如果布里克不是被酒精所伤并且需要依赖拐杖行走，他也许也逃到西部去了。威廉姆斯剧作中所有的父亲和准父亲都在蓄意逃跑，因为他们无法在父权社会中找到他们的身份。因此，男性这一通常被认为是父权制受益者的群体也被父权制强加给他们的非人性化负担所戕害。
三．落跑的儿子们
汤姆·温菲尔德也属于要逃跑的一族。他被两个女人和自己的懒惰所困，他是这个产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场景的叙述者。他很明显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被同行忽略和嘲笑。阿曼达虽然时常为儿子颇感自豪，但是却没有感觉到他所处的困境。她经常数落他，他的吃饭习惯，抽烟，看电影和他的晚归，都是她数落的把柄。基本上每次谈话都会以争吵告终。她坚持认为汤姆应该在他那鞋厂工作中找到冒险。每次他试图解释男人在本能上是一个战斗者，一个捕猎者，也是一个情人，她就要爆发了。另一个争吵起始于汤姆从图书馆带回家的劳伦斯的小说，劳伦斯的作品违反了她关于斯文的信条，她认为劳伦斯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阿曼达对汤姆的抱怨都源自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她的抱怨使他不得不丢弃自我，回到养家糊口的角色，正像父权制社会要求的那样。汤姆被她这种无休止的数落激怒了，她对他总往电影院跑的行为也经常唠叨，因此汤姆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多么的讨厌他现在过的生活。一想到他要为了每月六十五美元的薪水被关在那充满荧光灯的车间里五十五年；一想到他每天早上都要面对着他母亲那有些神经质的故作欢喜；汤姆就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你说自我------自我是我想的全部东西了！听着，如果我只想着自我的话，妈妈，我就会像他一样，走的远远的！”（《玻璃动物园》，414）汤姆指着墙上父亲的照片这样对母亲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玻璃动物园》，414）因此，工作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汤姆的本心，而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他每天都去工作是因为要对母亲和妹妹的温饱负责。他是这个单亲家庭里唯一可以指靠的收入来源。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在鞋厂的工作是一种折磨。他认为他们的生活是无聊﹑琐碎和盲目的。汤姆感到非常苦闷，最终也会逃离这种苦闷。正像格里弗说的：“由于二战的破坏，温菲尔德一家实际上是这个追求逃离的社会的一个缩影，在这个社会中，女性沉湎在逝去的旧南方传统中，试图找到慰藉，而汤姆抛弃了他们却发现自己无法逃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写诗也是在逃离这个煎熬的社会。最终，他由于在工作时间作诗被老板开除，于是他选择了父亲的老路-----逃离。
在这个冷淡的﹑充斥着商业气息的工业化社会，养家糊口这副重担带给汤姆的压力其实是现代社会男性身份危机的典型写照。他把城市住房和鞋厂看做地狱，他自己好似被封在棺材中，他内心深处的本能和灵感都在挫败中窒息。在沉重﹑压抑的生活环境驱使下，在虚幻的电影荧屏影像的诱惑下，汤姆开始相信风雨过后总能见彩虹。于是汤姆尝试了海上旅程，这个旅程不仅象征着汤姆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追寻，它同时也象征着二十世纪男性为重组破碎自我的集体探索，因为他们的自我正遭遇着被非人性化的工业社会瓦解的威胁。汤姆用诗人的创造性冲动挣扎着整合他最本来的本能-------“一个情人，一个狩猎者，一个战斗者。”( p174)这一举动可以被看做是现代男性试图治疗心灵与灵魂的分裂，肉体与精神的分裂所采取的措施。这些分裂都是男性身份危机的特点。汤姆对男性身份和成年的理解有悖于父权制对男性养家户口的角色要求。男性养家糊口的角色重任剥夺了他们所有定义自我身份的可能性。作为一个儿子，汤姆发现他那令人怨恨的，抛弃他们的父亲才是受压迫最深的一个。在六岁时就被父亲抛弃的汤姆这些年是看着父亲的照片长大的，然而就在他像父亲一样逃离这个家时，没有父亲的汤姆感到自己找到父亲了。他父亲对家庭的抛弃反而成为了一种勇气，成为了对父权制赋予男性的传统角色的反叛。与那些胆小的，只敢躲在舞厅与电影院的美国人相比，他感到他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反叛者。他那缺失的父亲这时看起来更像一个英雄。当汤姆把自己称为“那个混蛋父亲生的混蛋儿子”时，他已经开始对他的父亲产生了同情。从这个意义上讲，《玻璃动物园》表达了男性从父权制强加给他们繁重负担的逃离。
结论:汤姆的追求并不奇怪，他所经历的痛苦与忧愁正是现代社会每个男性在父权制重压下所经历过的。汤姆和他的父亲是父权制社会充满反叛精神的受害者。看起来附有特权和力量的男性事实上被养家糊口的传统角色所束缚。于是，汤姆和他的父亲都逃离了他们传统的性别角色。汤姆在离开与不离开的矛盾中煎熬着，因为他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尽管被母亲的期望和这个社会对他养家糊口的要求压迫着，他依然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感情。由于社会的重压和拥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汤姆的内心倍受煎熬。汤姆认为男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困境好似呆在棺材中一样。他希望在不伤害母亲和妹妹的前提下逃离这种困境。他的母亲对他咆哮道：“不要考虑我们，一个被抛弃的母亲，一个跛足未嫁且没有工作的妹妹。不要让任何事干涉到你那自私的快乐！走吧，走吧，去电影院，哪怕去月球！你这自私的幻想家！”(p416)在选择了和父亲相同的路之后，汤姆注定要永远活在对母亲和妹妹的回忆当中。正如格里弗所说，汤姆只会发现“根本就无处可逃”。父权制戕害的不仅仅是女性，同时还有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