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文学欣赏论文（二）

贵妇李王氏是寺院的常客，也是那个英俊和尚的情人。她死去的公公当过户部尚书，活着的丈夫是大名士。她名士丈夫科场不利，至今半个功名也没捞到，要是能捞到功名，谁又会吟诗作画去当名士。好在老子为他置下了许多家产，他可以不必为生计发愁。无牵无挂地做他的名士，吟诗作画，眠花宿柳。李王氏比丈夫能干，那个迂腐的名士，除了一身臭脾气之外别无所有。李王氏长袖善舞，黑白通吃，把公公留下的产业翻了好几番。这样一个能干媳妇，有几个情人或许能够被接受，起码李家人对此睁一眼闭一只眼。

李王氏最出名的情人是本县黑帮头子郑贵龙。姓郑的以前当过兵，后来朝廷和鞑靼打仗，他作战勇敢，得了许多赏金，就回老家做起生意，得以发迹。他跟知县的关系也很好，一年前，知县公子被杀，是他帮忙找出了凶手。

也许真的像佛陀说的那样，从这个世界上逃离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这多少让人感到，这只是一个软弱无能，业已失败的人的选择。慧永也知道，你永远无法从这个世界上逃离，就算佛陀也不能。超脱只是一种心态，还远远不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慧永其实挺佩服李王氏，郑贵龙这样的人的，他们是世界的创造着或毁灭者，而慧永，只是世界的旁观者。

他还有七情六欲，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犯错，他有时候想，干脆就一直堕落下去得了。反正怎么样都是一死，清苦一生还不如享受一生。

他还有个孩子，那是和林县一个寡妇生的。某次，那寡妇来上香，慧永多看了她几眼——这种事经常发生，慧永经常对漂亮的女香客想入非非，但仅此而已，慧永不是那种敢作敢为的人，能将之发展成一段奸情，就像他的那些师兄弟做的那样。但这次情况与众不同，那寡妇觉得慧永有意于她就主动来勾搭慧永。这种事只要女人愿意，成功就顺利成章了。

慧永和她在一起鬼混了一年，直到她有了新相好。在那一年，她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名叫秋香。

慧永后来再也没见过哪个女人，也没有见过他女儿。他挺想念他那个名叫秋香的女儿的，毕竟那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痕迹。他不知道秋香长成啥样子了，或许像她妈。慧永对那个寡妇怀有说不清的情感，那是他此生唯一的女人，他一方面鄙视她，但还是时不时想起她。

秋一天天地深了，这座古老的寺院也显得萧条寂寥了。当初，佛陀也一定面对过这样的秋天，彼时佛陀作何感想呢？佛陀深不可测的智慧又是如何化解这种哀愁的呢？慧永静默地坐在院子一隅，对这个地方他已太过熟悉了。他还是个懵懵的小孩子时就被送到这里了，他已习惯了这个乏味的地方，或者，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多次凝视着大殿上佛陀俊美的脸庞，想要从中找出答案，但这只是让他的困惑更深了。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多时了，深秋季节落尽了叶子的枯枝，在清冷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如鬼一般可怖，尖利地刺向天空，天空中繁星灿烂，恒河沙数的星星自顾自地闪着光，无论过去几世几劫，它们仍旧会在远离尘世的地方，俯视这个世界。它们如此遥远，像佛陀那样不可及，在无数个夜晚显示自己，又无数次地消失，它们是来自冥冥的彼时么？抑或，它们就像自己某个清幽的梦一样是个幻觉。

深秋的晚上很清冷的，但还算不上刺骨。慧永渐渐感到冷了，同时为自己无用的闲愁感到惭愧，人都老了，还净想着这些没用的。同时觉得，这几乎就像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一样，在此生你必然会遇到。慧永觉得自己该睡了，于是就缓缓地踱进自己那间禅房，消失在深秋无尽的萧索中。

二

你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年轻时的激情就像一场噩梦。你这一生也许算得上坎坷了，你还记得那次科场舞弊案，那件断送了他前途的事，还记得那件事给他造成的刺骨铭心的痛楚，年轻时的美梦不再了。他原本也想光宗耀祖，扬名立万，哪个年轻人不这么想呢？考取功名，干足够大的官，干足够的事，捞足够多地钱，将来列入史书，流芳百世。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在你尚且年轻，还没有被生活磨练地通彻达观的时候，你的梦想就都结束了。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开始另一种生活，你甚至不知道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你的后半生，那个可以预测的未来，变得漫无目的，你无法想象那种浑浑噩噩，你漫无目的，你会消耗自己的生命。

江南多名士。本朝科考南北分卷，南人要考得功名比北人难得多，许多科场不利的士人成了名士，吟诗作画，眠花宿柳，倒也落得风流快活。要是家里有钱当然好，没钱也没多大关系，可以去豪富家里做清客，也可以卖文卖画。你误打误撞，入了这一行，你当初只是想谋个饭碗。你没有想到，你竟然因为这个扬名立万，你，唐寅，几百年后仍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四十岁上，希望再次降临到你身上。宁王朱宸濠，那个奇胖的男人——朱家皇室的爷们似乎都很胖。也难怪，朱家的爷们除了皇上，什么事也不用干，当然也不许干，太祖当初就禁止朱家子弟去参加科考。他们专心致志地在家里生孩子，除了极强的生殖能力之外，他们一无所长。

你鄙视宁王，但他似乎是藩王中少有的有志向的人，藩王有志向并不是一件好事。本朝自成祖以来，一直提防着藩王，藩王们为了消灾免祸，也都是整天醇酒妇人，生怕被人怀疑有异志。宁王像每一个想要造反的王爷那样礼贤下士，你名声在外，当然在礼遇之列。

你也许还有点野心，你也许还在渴望着权力，你的疏狂也许只是在前途无望之余的发泄，一种伪装而已。你也许和你所鄙视的那些名利之徒没有什么区别，你也许想从那个宁王那里得到你所渴望的一切。尽管你知道宁王志大才疏，他和其他皇室子弟一样只有在床上是个英雄。你是在努力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你熟读佛经，隐隐地记得佛陀说过，我们的欲望是我们终极的地狱，但假如我们都如佛陀一样，大明也许就完了，世界也就完了。

你当然得去，你很穷，你以前不稀罕钱，可当你没钱时，你就知道钱有多稀罕了。你得养家糊口，你有妻有妾，还有老母。你卖过画，大多是春宫画。有些人女人太多，需要春宫画刺激欲望，有些人女人太少，需要春宫画来满足欲望。你并不觉得这么做卑鄙龌龊，你只是赚点饭钱，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这个世界都是那么卑鄙龌龊，你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变好或变坏。你原本还想写书赚钱的，可现在书肆上流行的书你似乎也不大可能写出来。八股时文，这玩意伤了你的心，你很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写这个。其次就是《绣榻野史》之类的书，这些色情小说的作者都是写变态狂，在他们极端的想象中，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如阿鼻一样恐怖极端。这样的书你也写不出来，不是不想写，是实在写不出来。还有一种就是传授发财秘诀的书，你此时尚且穷得要死，写这类书不是害人么？你也写过东西，不过那些东西都赚不了钱，你的生计一天不如一天了。于是你知道，浪漫要不得，清高也要不得，它们都无法帮你摆脱柴米油盐的纠缠，为了生计，你什么卑污的事都肯干。你用疏狂掩饰自己的不满，照顾自己的自尊心，没想到靠此成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