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的苍凉故事：试论张爱玲《传奇》中的苍凉

1920年，张爱玲出生在上海租界的豪宅中。张佩纶，清末名臣，是她的祖父；李菊耦，李鸿章的长女，是她的祖母。显赫的家世、动荡的年代和独特的性格让她有了传奇了一生。幼年时期，张爱玲的母亲离家，与继母的相处，让张爱玲内心敏感；离家与母亲团聚，而母亲经济窘迫也让张爱玲对钱十分看重，对世情总有一股莫名的苍凉之感；与有夫之妇汉奸胡兰成的恋爱、结合、分手，让张爱玲绚烂绽放、无比悲观[1]。

传奇的人生经历让张爱玲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而在她的笔下，浓重的苍凉的意味从各种散发开来。

20世纪40年代，20多岁的张爱玲在文坛崭露头角。1943年，《沉香屑·第一炉香》发表在《紫罗兰》杂志上[2]，此后《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茉莉香片》《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中短篇小说陆续发表。1944年，小说集《传奇》出版，1946年增订再版。在扉页，张爱玲题词：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一篇篇耳熟能详的小说让读者认识了张爱玲，而《传奇》在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地位更是毋庸置疑，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影响之巨大也有目共睹[3]。

苍凉，作为张爱玲文学创作的主要特征也体现在了《传奇》中。这里面，草木房屋有苍凉之感，人物命运有苍凉之感，就连故事本身都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苍凉感和悲剧意识。

一、意象的苍凉韵味

所谓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张爱玲把自己对创作主体的苍凉之感赋予到了作品中。在《传奇》中，无论在何种背景之下，无论从哪方面入手，苍凉，就像是油画的底色一般，弥漫在整篇作品之中，抹不掉，散不去。张爱玲不是简单把秋风秋雨当做苍凉的意象，而是通过细腻的笔触营造整体的氛围，让意象融入进去，苍凉之感更显浓厚。

月亮，给人的感觉是安静而神秘，在《金锁记》中，月亮反复出现，却又不尽相同，尤其在开头、结尾的运用，让苍凉之感循环往复，绵绵不绝。小说以月亮作为开头：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象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

这里以月亮这一意象为基础，不仅渲染一种气氛，还散发出了一种味道，感受到了一种温度。回忆中的泪滴，是那么的酸涩而湿冷，它不足为外人道，可又忍不住的流淌而出；月亮与铜钱一般，远远的仿佛闻到一丝铜臭，手还未触，就已周身冰凉，可人们对铜钱的渴望也如看月亮一般，离得远了向往，离得近了畏寒；月色凄凉，人的生命中，凄楚的事情难免，艰辛的道路亦是寻常，没有月色，漫漫长夜连照路的亮光也没了，那才更是凄凉。这样的开头，《金锁记》的苍凉之感已慢慢晕开，染进了读者心中。

小说结尾，月亮又一次出现：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己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女主人公曹七巧死了，当年的月亮也沉了下去，主人公去了无人思念，当年的月亮沉了亦无人思念，当月亮不再表达思念时，那就只剩下了荒凉、压抑、冰凉、苍白。一种无生命力的苍凉在《金锁记》中一直弥漫，直到结尾。意象反映的苍凉让读者对女主人公曹七巧的所作所为释怀不少，尽管她自私势力、爱财如命，尽管她机关算尽，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放过，但在浓重的苍凉之中，我们只觉得七巧十分悲哀，她的一生是个悲剧，而悲剧的人物，都是让人同情的，就算想张口骂骂，大抵不过一声叹息。

如果说月亮是外在之物的话，那小说主人公所处的环境——那些房屋与陈设，则更能体现苍凉的主题。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家依然败落：

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没有人物对话，单单是绿泥款识的书，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诗书世家；紫檀匣子，这个世家曾经辉煌、富足；而暗着的堂屋、坏了的自鸣钟，则表明这个家已经败落了。这些单个的意象组成的意象群，让我们知道白流苏的家已经被败落所笼罩，这种苍凉的氛围，不用人言，却胜过千言万语；这种苍凉的无助感，让读者感到白流苏如果不逃离这座房子，那只能随着家族一起败落至死[4]。

张爱玲对意象的描写，仿佛信手拈来，却又捕捉得当。那些景与物不是她口诛笔伐的对象，而是她放在那里的幕布。意象的苍凉背后，还有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那些苍凉，更让人心生寒意，那些悲剧的人生，更让人五味俱陈。

二、苍凉的两性关系

爱情是伟大的，它是两性之间最绚烂的情愫。叔本华是悲观主义哲学大师，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一个人的一生平淡无味，但恋爱也会富有诗情画意。40年代的上海，在家国倾覆之际，爱情这种奢侈品仍在被芸芸众生所追逐。《自己的文章》中，张爱玲说：“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因为她觉得爱情比这些都纯粹。而张爱玲笔下男女之间的爱情，大部分它包裹着太多的欲望，侵入了太多的铜臭。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能和丈夫离婚，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人是极有主见的。而她后来却成为范柳原的情人，她所图，不过是范柳原能给她经济上的保障，争取成为范太太。两人在香港浅水湾饭店各施手段时，放佛白流苏已经输了，就在范柳原就要离开时，日军开始侵略香港。命运如此的转折让张爱玲也感叹十足：“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白流苏成为范柳原“名正言顺的妻”，而范柳原则“把他的俏皮话省下给旁的女人听。”

倘若没有战乱，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爱情则全无可能；倘若没有战乱，白流苏或许又得寻找新的“范柳原”；倘若没有战乱，白流苏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范柳原众多情人中的一员。看似圆满的关系，里面有那么多的无奈、巧合、算计，这种苍凉是由心底而生，白流苏无法哀怨命运的不公，命运对她已经格外垂青。这样的爱情，能称得上爱情吗。这样的话心里说说也就罢了。

那些两性之间的爱情其实是没有爱情的情爱。《金锁记》中，曹七巧恋慕三少爷季泽，而季泽虽然心动，但顾虑却让人觉得他现实而凉薄，“……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何况七巧的嘴这样，如何瞒得了人？”就这样，少妇曹七巧的爱情无处安放。时间长了，她“爱”上了儿子长白，但这不是爱，是占有，她不惜离间儿子儿媳的感情，来达到自己占有长白的目的。这种感情是疯狂的、变态的，却也是强大的。七巧没有找到自己爱情的安放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七巧如何拼尽全力，她注定要独自品味那苍凉的命运。

但在张爱玲笔下，确实存在纯粹的爱情，那是一种美好的感受：“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但这样的爱情，美好却也宿命，宿命就避免了不了苍凉的悲剧命运。《半生缘》中曼祯与世钧之间爱情是美好的，不参杂欲望、金钱的，他们都为了对方好，都准备牺牲自己成全对方，但时代与命运让他们错过。缘分半生已尽，后半生只剩下苍凉、无望的回忆。

张爱玲传奇的一生也在爱情中挣扎过，痛苦过，最终孑然一生。在那个只有一位证婚人的结婚仪式上，她与胡兰成的婚书上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后来胡兰成有了别的女人，张爱玲赴港、离港去美国，最后孤独的死在美国的寓所之中。两性之间苍凉命运已在她的灵魂深处生长、扎根[5]。

三、故事的苍凉结局

一个故事可称为苍凉，无外乎意象的苍凉、命运的捉弄和故事最后结尾的悲剧。在西方，三大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中，悲剧的人物不是神就是英雄，似乎只有这些正面人物的的悲惨结局，才能称得上悲剧。俄国著名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认为：“悲剧是人的伟大的痛苦或伟大人物的灭亡。”[6]

但在张爱玲笔下，那些有各种性格缺陷的小人物所呈现出的悲剧人生和苍凉的结尾，也给人扑面而来的悲剧色彩。那种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悲哀，那种被欲望侵占灵魂的悲哀，让人们对他们顿生同情之心。

《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为人所熟知的一篇作品，在那脍炙人口的名句，现实世界中的女性结局不是蚊子血就是饭黏子。男主人公佟振保是一个一心想做好人的“好人”，然而他的内心却住着一个“坏人”，他拼命压抑这对情爱的欲望，但却无法摆脱。好朋友王世洪出国前把妻子王娇蕊托他照顾，面对同出一个屋檐下的王娇蕊，佟振保内心掀起了狂澜。在几次似有若无的试探后，佟振保终于占有了王娇蕊。但令他意外的是，王娇蕊却爱上了他，佟振保是个“好人”，他想自己永远是个“好人”，只能逃离。佟振保是一个虚伪的人，面对自己的欲望，却拼命掩饰，他又是一个悲哀的人，为了所谓的名声而他只好在妓女身上满足自己的欲望。王娇蕊最终没能和佟振保在一起，那些当时的风景全都不在，面对现实，那种说不上悲剧的结果却苍凉无比。在佟振保的内心，女人与爱情什么都不是，他自己的“好人”形象才最重要。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终成眷属”，但从结局上讲，是中国传统的“大团圆”。而正是这种圆满，更透露出结尾的苍凉。白流苏得到了有经济保障的婚姻，但她心中还有怅惘。这种圆满，不是自己施展手段得到的，不是情意香浓时得到的，而是巧合；这种圆满没有证明白流苏的个人能力，没有证明两人的情意，而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看似圆满的结局，填补不了主人公内心更大的缺憾。范柳原继续他的花花公子之路，把俏皮话说给其他女人听，而白流苏在家中能做的，只是笑吟吟的站起来。

这种大团圆的结局，再往里深究又有什么用呢。“不问也罢！”这是苍凉喟叹，也是苍凉的人生故事，没有什么比无可奈何更悲剧。

参考文献：

[1] 费勇.张爱玲传奇[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

[2] 盛英土.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3] 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

[4] 蔡敏燕.苍凉——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审美定势[D].南京师范大学，2002.

[5] 张晓磊.乱世人生的苍凉悲歌[D].天津师范大学，2004.

[6] 赵凯.人类与悲剧意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