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音、节奏和格律——西方文论视角下的诗歌声情(文学论文)
韦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是西方文论中公认的经典之作,其中第十三章《谐音、节奏和格律》(下文简称“本章”)探讨了文学作品内部语言声音系统的特质和规律,很多思考可与中国古诗词相关问题的研究彼此印证、互相补充,为中国诗学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
朱光潜《诗论》中说:“诗歌与音乐、舞蹈同源”。诗歌、音乐、舞蹈最初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其共同命脉是节奏。“在原始时代,诗歌可以没有意义,音乐可以没有‘和谐’(melody),舞蹈可以不问姿态,但是都必有节奏。”诗歌独立之后仍保留与乐、舞同源的痕迹,“重叠”、“和声”、“衬字”、“格律”、“韵”皆属此类。
文学研究很早就注意到诗的格律问题。“模仿及音调感和节奏感的产生是出于我们的天性”,亚里士多德立足“模仿说”论述古希腊的悲剧:“悲剧的格律也从原来的四声步长短格改为三声步短长格……念白的产生使悲剧找到了符合其自然属性的格律。”对声音与情感节奏之间的对应关系,极早便纳入了诗学考量的范围。亚里士多德《诗学》与《修辞学》虽未专门讨论格律,但对诗与语法的关系已有探讨,对语言成分、合成和词语的用法进行专章论述。但在西方,格律学与诗学是泾渭分明的不同领域,《谐音、节奏和格律》中探讨的相关命题基本确立在进入20世纪后,与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息息相关。
本章中提到格律理论中的几个主要类型,“图解式”可为词律(图谱)之学提供参照。“音乐性”的理论反而画蛇添足,因其立足于“诗中的格律与音乐中的节奏类似”的假定基础上。中国的词曲本来都是和乐而歌,“自鸣天籁、一片好音”的《诗经》可以看作是西周以降的歌曲长卷,《国风》是各地的民歌。其原初的音乐旋律已难以考察,但其章句整齐、重叠往复的形式美,“和声”与“韵”的自然咏唱,奠定了中国长期以来“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文学观。只是时衍世变,文体发展,“词别是一家”。周清真、姜白石还可以制新乐,谱新曲,更多词人则不知曲调,但依词律。“倚声之学”所倚便不是乐声歌声,而是四声了。“音乐性”的鼓吹可能会忽略诗词的内在意义,而音乐性不可能承载诗歌的所有意义。
古代文学中诗、词、曲都与音韵密不可分。词“上不似诗,下不类曲”(吴梅《词学通论·绪论》),其音律声韵,尤为复杂。“因词乐失传,词的音律和音谱也随之亡失。后人所作词律、词谱,探究的并不是词的音律,而是词的文字格式。”源于对词的宫调声情、四声清浊与文情之关系的考求,词的“声调之学”得以建立。“盖一调有一调之风度声响。若上去互易,则调不振起,便有落腔之弊。……又《眉妩》,亦有三处用上去声。《白石词》:‘信马青楼去’,‘翠尊共款’,‘乱红万点’是也。中如信马、共款、万点,亦不可用他声。”有科学之谨严精密。不用他声,可免落腔之弊,但一声之内,换做他字,如“落马”、“放马”、“乱马”“纵马”不违声调,而形态突兀,也破坏了全词哀婉缠绵的意境。文学研究中必须警惕:“在任何一种有关格律的理论中,韵文的意义都是无论如何不可忽视的……假若我们无视韵文的意义,就等于放弃了文字、短语的概念,因而放弃了分析不同作者诗歌之间差异的可能性。”(本章语)
龙榆生在《研究词学之商榷》中论及词的声情判断:即其句度之参差长短,与语调之疾徐轻重,叶韵之疏密轻浊,比类而推求之,其中所表之声情,必犹可睹。全然未提词句意义,似乎声情与此无关,对音乐性的注重是对词体规范的强调,但对词人的创作是一种步步紧逼的束缚,词有“别体”正是对声调规范的反驳与变通。僵化形式与文学活动的创新性是不断斗争与调和的矛盾。因此,对词律的讲求不应过分僵硬。比如夏承焘说过:“不能拿《贺新郎》这个调子作为祝贺结婚的词,因为《贺新郎》这个调子是慷慨激昂的,与‘新婚燕尔’的感情不相干。”夏氏本意是讲选调不可单看调名,但夏氏所言亦不免武断。《贺新郎》本名《贺新凉》,因苏轼词中有“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句,故名。后来将“凉”字误作“郎”字。苏词作: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原词悲怨愁苦有之,何来“慷慨激昂”,此其一;其二,清初诗词大家陈维崧就曾为徐紫云新婚作《贺新郎·云郎合卺为赋此词》:
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鬓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到雀翅初上。又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扬。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稾砧模样。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该词所写亦是新婚,缠绵跌宕,恰可做夏氏之言的反证。选调固然不可单看调名,调名也不能成为词人创作的桎梏。人的情感百转千回,跌宕隐微,不可以声律绳之。
不可否认,前人“声调之学”对诗词音乐性的解释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本章论及的第三种类型的格律学理论,正是建立在客观研究的基础上的。示波仪等仪器把声音的物理特征作出科学的描述,对这种物理特性与人的生理及心理的相互联系的研究,正可用来考量诗词韵律对人情感的感发作用。但是,“音步不能独立存在,他们只能在于整个诗歌的相对关系中存在。”对文本的阐释必然回归英美新批评所推崇的“细读”。声律处于文学和语言学的分界,研究者必须确定其首要原则是音乐还是情感,是调还是意?进而回到对文学本质的反思。
二
声音是一种音乐模式与意义模式的组合,声律之学取消了诗词音乐性的纯主观性。“不同语言体系的格律理论之间的巨大差异”是“试图建立比较格律史”的前提。这不但要对共时的不同格律系统进行对比,还要历时地考量各系统的历史沿革。陈第《毛诗古音考》自序中说:“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要以历史的眼光对待语言文字,研究古代文学也不例外。
以今泥古,则有“叶音”之说,模糊历史真相;以古察今,也要防止掉进过往的泥淖中。
中国小学中的音韵学敏感地捕捉到汉语的格律,且用以指导和规范诗歌创作,演变出固定模式。但“诗的音乐美不尽在平仄。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顾随《驼庵诗话》)拗句的出现正是为了纠正过分的音乐性对意义的损伤,韵律不能一顺到底,有音律的“顿挫”才能体现情感的“沉郁”。诗作为独立的文学体裁,并非音乐的图解。如本章中所言:“谐音”这一术语也远不够充分,因为在“配器法”中需要考虑使用“不谐和音”,像勃朗宁或者霍普金斯这类诗人就是如此,他们力图使自己的诗作具有粗犷、富于刺激和表现力的声音效果。词律谨严固可精熟圆润,却也斫丧元气,失去粗糙感。顾随先生说过:“诗不能似散文。而大诗人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诗,太诗味了便不好。”要从熟处转生,达到大巧若拙的境地,也是符合“陌生化”的。
古诗语音与时俱进,用韵与时俱紧。《诗经》用韵方法有数十种之多,“汉魏古风用韵方法已渐窄狭,惟转韵仍甚自由,平韵和仄韵仍可兼用。齐梁声律风气盛行以后,诗人遂逐渐向窄路上走,以至于隔句押韵,韵必平声……中国旧诗用韵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韵书,不顾到各字的发音随时代与区域而变化……我们现在用韵,仍假定大半部分字的发音还和一千多年前一样,稍知语音史的人都知道这种假定是很荒谬的。”声律之学初衷在“取号称知音识曲之作家,将一曲调之最初作品,凡句度之参差长短、语调之疾徐轻重、叶韵之疏密轻浊,一一加以精密研究,推求其复杂关系,从文字上领会其声情;然后罗列同一曲调之词,加以排比归纳”(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以历史还原与历时比较推求词人与词作的本意,“确定某一曲调之为喜为悲,为宛转缠绵,抑为激昂慷慨”。这是诗歌研究的科学方法,引入西方的语言学方法还可能有更深入的发展。对创作而言,许多古代为同韵的字现在已不同韵,倘以古音律约制今人之作,反失用韵本意。顾随《驼庵诗话》所言:“四声,古人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的。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一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天才的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有许多好诗,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
钱锺书先生说:“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东、西方文化有着天然的差异,但对文学本质的探讨、对文学基本规律的追寻却是共通的,不同思维方式的交流对话不但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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