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石川啄木短歌的抒情性

一、 对自我的思考

啄木曾在散文《一利己主义者与友人的对话》中写道：“我珍惜生命中一去不复还的每

一秒，我不想轻易错过它们……正因为我热爱生命，所以我创作短歌，正因为我最珍惜自己，所以我才创作短歌。”[1]啄木将歌集《一把沙子》的第一章命名为《爱自己的歌》，正是在短歌中践行他所主张的“爱自己”。以下七首短歌均出自《爱自己的歌》。

（1）頬につたふ/なみだのごはず/一握の砂を示しし人を忘れず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也来不及拭去/将一把沙子给我看的人

（2）いのちなき砂のかなしさよ/さらさらと/握れば指のあいだより落つ            

无生命的沙子啊多么可悲/用手一握/便从指间唰唰滑落

第（1）（2）首短歌揭示了短歌集《一把沙子》的由来。“一把沙子”就像这浩瀚宇宙中转瞬即逝的一秒；也像这芸芸众生中转瞬即逝的一个生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过去已不可追，未来尚不可知，所以人们只能活在当下。短歌中设定一个“将一把沙子给我看”的人物，正是要让我们直面这一事实，从而唤起对时间、对生命、对自我的珍惜。

（3）かなしきは/飽くなき利己の一念を/持てあましたる男にありけり

因满足不了膨胀的利己念头/而焦头烂额的男人/真是可悲

（4）こころよく/人を讃めてみたくなりにけり/利己の心に倦めるさびしさ

想要愉快地/称赞别人一番/我已厌倦这颗自私的心

（5）それもよしこれもよしとてある人の/その気がるさを/欲しくなりたり

这样也行，那样也不错/我想拥有这样一份/豁达的心情

啄木自少年时代起就敏锐地预感到自己在文学方面的天赋，所以他毕生的理想就是能施展自己的文学才华。膨胀的理想助长了他的自负和任性，这给家人和朋友增添了不少麻烦，聪明的啄木很清楚这一点，就像在第（3）（4）（5）首短歌中倾诉的一样,他厌恶自己的自私，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豁达的人。但是啄木是一个视理想为生命的文人，他无法舍弃自己的理想，却又斗不过现实，所以他很矛盾、很无奈。

（6）水晶の玉をよろこびもてあそぶ/わがこの心/何の心ぞ      

愉快地把玩水晶/真想看看/我的这颗心到底是怎样的

（7）大いなる水晶の玉を/ひとつ欲し/それにむかひて物を思はむ               

想要一颗/硕大的水晶/面向它询问我的未来

对自身的怀疑和对未来的不安是年轻人心中永恒的主题。年轻人都渴望窥视自己的未来，啄木也不例外。他想用明亮的水晶照出自我，追问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希望魔法水晶球中能浮现未来的样子，以平复自己那颗不安而又期待的心。

    二、对故乡的思念

啄木曾在日记中写道：“故乡是神特别眷顾我，为我建造的一所自然的大殿堂……故乡拥有无尽的魔力，吸引着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2]啄木的父亲曾任岩手县涉民村宝德寺主持一职，但因宗费滞纳问题，啄木一家被赶出了涉民村，从此永久地失去了故乡。为了生计，啄木辗转函馆、札幌、小樽、钏路和东京，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这漂泊的生涯中，啄木对故乡的思念愈加浓烈。歌集《一把沙子》中共有54首思乡的短歌，集中分布在第二章《烟》。

（8） ふと思ふ/ふるさとにゐて日毎聴きし雀の鳴くを/三年聴かざり

突然间想起/在故乡每日能听到的麻雀的鸣叫/已经三年没听到

（9） ふるさとの訛なつかし/停車場の人ごみの中に/そを聴きにゆく

怀念故乡的乡音啊/混进车站的人群/为的是那久违的乡音

（10）やまひある獣のごとき/わがこころ/ふるさとのことと聞けばおとなし

像病兽一样/躁动的心/一听到故乡的字眼马上变安静

（11）ふるさとの/かの路傍のすて石よ/今年も草に埋もれしらむ

　　　童年时/扔在故乡路边的小石头/你现在仍落寞地躺在草丛里吧

（12）かにかくに渋民村は恋しかり/おもいでの山/おもいでの川            

总是不禁想起故乡涉民村/思念中的山/思念中的水

以上五首短歌抒发了一种浓郁的思乡之情。啄木在散文《田园的思慕》中写道：“农村的青年向往城市，但是，当他们到了城市，为城市生活所累时，就开始思念被他们抛弃的乡村。前者是对追求更好生活的一种积极地向往，后者则是明白都市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后对田园生活的一种绝望的怀念。”[3]为追求文学理想，为了生计，啄木少小离乡，在经历人生百态后，诗人的思绪回归到生命最初的原点——涩民山村，这里才是诗人灵魂停泊的港湾。于啄木而言，家已经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因此，只能在思念中再次听故乡“麻雀的鸣叫”，只能“混进车站的人群寻觅久违的乡音”，只能用故乡这剂良药来抚慰他“病兽般躁动的心”。

三、对友人的追忆

在啄木二十六年的短暂生涯中，为金钱所困的时候比比皆是，每当这时，总有朋友站出来替他解围。如果没有这些善良的朋友，啄木的命运将会更加悲惨。啄木的北海道时代是从1907年5月5日渡海到函馆，再辗转于札幌、小樽、钏路，直至1908年4月24日再度上京的大约一年时间。在这一年中，生活虽然凄苦，但啄木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博得了许多人的尊敬，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对文学寄予关心的朋友。在短歌集《一把沙子》的第三章《难忘的人们》中，啄木满含深情诉说了与朋友们的各种故事，抒发了对友人的深深思念。

（13）おそらくは生涯妻をむかへじと/わらひし友よ/今もめとらず    

大概你终身都娶不到媳妇吧/我可怜的朋友/现在仍孑然一人

（14）目を閉ぢて/傷心の句を誦してゐし/友の手紙のおどけ悲しも

虽然你的来信俏皮滑稽/但想起你朗诵感伤诗的神情/我不禁悲从中来   

第（13）（14）首短歌是写给朋友岩崎白鲸的。当时的白鲸正在函馆邮局里担任兑换职员，生活贫困而又郁郁不得志。在白鲸上中学时，任职青森县裁判所警察一职的父亲不幸去世，于是他被迫退学，成为一家人的生活支柱。一句“大概你终身都娶不到媳妇吧”，道出了对友人的担心和同情。虽然生活艰辛，但白鲸给啄木的信中却尽量用一些“俏皮滑稽”的词句，这份佯装的豁达让啄木想起了白鲸“朗诵感伤诗的神情”，于是“不禁悲从中来”。

（15）演習のひまにわざわざ/汽車に乗りて/訪ひ来し友とのめる酒かな        

      趁演习抽空乘火车来看我/我们一起喝的酒/是多么醇香甘甜啊

（16）大川の水の面を見るごとに/郁雨よ/君のなやみを思ふ       

每次看到隅田川的水面/郁雨君噢/我都会想到你的苦闷

（17）智慧とその深き慈悲とを/もちあぐみ/為すこともなく友は遊べり          

你拥有非凡的才能和一颗慈悲的心/却终日无所事事/碌碌度日

以上三首短歌是写给好友宫崎郁雨的。第（15）首朋友再会的喜悦成为基调。当时的情况是啄木已经搬家到小樽，郁雨抽空来小樽探望啄木夫妇。啄木将这份朋友再会的喜悦在日记中如是写道：“那晚，妻子来报社接我回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郁雨君来看望我了。再会时，我们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一同畅饮，一起睡觉。郁雨君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虽然我说不出口。”[4]郁雨睿智、善良，喜爱文学，他的父亲是函馆首屈一指的实业家，但是郁雨觉得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做商人，他不想子承父业，然而在文学方面又毫无建树，于是整日迷惘。第（16）（17）首短歌中，啄木写出了郁雨烦闷的生活状态，并表达了一种对友人同病相怜的情感。啄木在函馆的时候，郁雨经常倾囊相助。啄木离开函馆后，郁雨仍然在经济上继续支助他。据井上信兴考证：“啄木一生中共接受郁雨的支助接近五百日元，加上为啄木立碑的费用，将近一千五百日元，在当时足以建一所大房子。”[5]在经济上无偿支助啄木，在精神上一直鼓励啄木，可以说：没有郁雨，就没有日本明治文学界的啄木。

    综上，笔者认为啄木的“爱自己”是指通过如实记录自己的心情来抒发一种对自我的思考。悲伤、厌倦、不安和期待，这些正是年轻人普遍抱有的情感，啄木用他的短歌准确地道出了年轻人的心声。通过对故乡的回忆，表达了啄木对故乡山山水水的思念，同时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渴望内心宁静的热切期盼。通过对朋友的追忆，可以真切感受到啄木对友人的谢意和珍惜。啄木的短歌之所以能引起大众的共鸣，正是因为他抒发的感情触及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正是这种独特的抒情风格使得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有大量的人喜爱啄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