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艺术的历史，只有人的历史

2024年1月，由山东广播电视台、中共济宁市委、济宁市人民政府推出的四集人文历史纪录片《武梁祠》在山东卫视首播，创下了当日全国省级上星台同类型节目收视率、市场份额第一名的佳绩，与之相关的短视频和网络微博话题也上榜热搜。该片先后在北京广播电视台科教频道、香港紫金国际台、澳门-MACAU卫星频道等多家电视台播出，在优酷、哔哩哔哩等多家新媒体平台发布。

该片通过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表达，呈现出流淌着温情的人文关怀，把一个立足中国、影响世界、充满东方之美的武梁祠生动呈现在公众面前。著名艺术史家、芝加哥大学教授巫鸿称赞纪录片《武梁祠》不仅达到了大众传播的效果，还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和学术性。

本文试以该片的人文精神表达为视角进行分析。

关于纪录片创作者的人文精神素养

“人文精神”是一切有利于人的思想在哲学意义上的阐释，人文精神还可以概括为对人的价值和意义、人类命运和社会发展的关注。纪录片既是人文精神的载体，在本质上也是人文精神在当代的一种体现。‌纪录片的创作就是以人文精神作为核心，以影视技术为手段，观察和记录人类、自然和事物的现状、发展和变化，探索展现他们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真实状态，充分表达创作者的人文关怀，引导观众进行认知和思考。

‌纪录片创作者首先需要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始终保持理性和客观的立场，进行批判性思维，‌对表象进行深入剖析，‌为观众提供全面、‌真实的视角。‌‌纪录片创作者需要具备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能够洞察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他们通过观察和记录人类的行为、‌情感和思想，‌展现人性的光辉与阴暗面。 ‌纪录片创作者应具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关照社会现实，‌通过影像传达正义和真理。‌他们通过记录社会现象，‌揭示问题的本质，‌促使观众对社会问题进行思考，‌进而推动社会进步。

‌‌纪录片创作者应具备较高的艺术审美能力，追求高质量的影像表达，‌通过精美的画面、感人的故事，‌传递美的感受。‌他们应熟练运用影像语言，‌讲述引人入胜的故事，‌使观众在审美的过程中中得到感悟。‌

纪录片《武梁祠》以展现武梁祠汉画像石丰富深刻的人文精神为核心，从中撷取典型人物故事，创新视觉表现方式，以饱含深情与关怀的叙事风格，讲述了众多动人心魄的故事，再现了众多载入史册的人物，令观众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之美。在创作者饱含人文精神的创作态度下，纪录片《武梁祠》的结构、画面、解说、配乐等各要素无不呈现出深切的人文关怀风格，显示了优秀的纪录片创作者应具有的“独立、客观、真诚、朴素、聪慧、执着、理性的品质”。

“人文精神”可以认为是对一部纪录片作品的最高评价。

人文精神赋予创作者“上帝的眼睛”

纪录片《武梁祠》表现的山东嘉祥武氏墓群石刻，是我国保存完整的汉代石刻艺术珍品，在世界艺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与帕特农神庙、蒙娜丽莎等西方著名雕刻、绘画艺术作品齐名，是我国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山东曲阜“三孔”与之相距不足百公里，同为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嘉祥武梁祠只是乡野一隅中默默无闻的存在。

嘉祥武氏祠景区现存石阙、石狮各一对，石碑两块，祠堂石刻构件四组40余石。现场展馆中，几十块存放了1 800 多年的汉画像石看起来散乱黢黑，难以给游客留下良好观感。复原后的武梁祠也仅为一间拥有三面石壁、两块屋顶石，占地面积为3平方米的小祠堂。祠堂主人武梁是东汉时期一位隐居乡间的儒士，在史料中并没有留下记载。

武梁祠的价值和魅力，似乎仅存在于专业学术领域和文人学者阶层。如何让这些汉画像石“动起立”“活起来”“亮起来”，如何让“小小”的武梁祠立在观众心里？创作者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创作者将身心投入到浩繁的史料文献中，深入访谈该领域的众多专家学者。终于，透过武梁祠汉画像石斑驳的线条，一幅汉代儒家知识分子展示自己思想世界的画卷徐徐展开。历经1 800多年，跨越古今中外，一幅围绕武梁祠的建造、考古和研究的文人学者群像图在创作者眼前逐渐清晰。以武梁祠的为纽带，仁义礼智信的儒家思想已融入这些文人学者的血液，成为构筑他们精神世界的基石。他们倡导出世的人生追求、匹夫有责的担当精神、忠孝一体的家国情怀，是构筑他们精神世界的核心价值。在纪录片中，他们是研究者、口述者，更是参与者，他们共同建造了中华民族精神世界的武梁祠。

这时候，创作者似乎拥有了“上帝的眼睛”，不再囿于考古发掘、古籍史料、学术文献的局限，而是打破宣传片、形象片的传统思维，跳出考古纪录片的藩篱，将原定的单集文物纪录片扩容为四集人文历史纪录片。《探碑》《窥象》《錾刻》《传拓》四集分别以黄易、武梁、卫改、费慰梅四位典型人物为引导，递进深入展开。创作者打破叙事时空的限制，抓住故事的脉络和主线，放大了故事的原点和焦点，舍弃了众多枝蔓的素材。画面在古今中外的叙事中自由切换，人物线索众多却富有情节和悬念，叙事纵横捭阖而紧扣主题。   

在调研采访中，创作者在收藏者手中意外发现了费慰梅写给巫鸿教授母亲的亲笔信，他们如获至宝，把它赠给巫鸿教授以示敬意。纪录片由此发现和展开了费慰梅和林徽因夫妇、巫鸿母子及当代众多东西方文化学者跨越时空、打破文化藩篱的学术接力和真挚友情。

片中讲述了了黄易与汪楍、白谦慎与黑田彰等古今中外学者感人至深的友情故事。创作者走入这些口述者的内心世界，把他们与武梁祠的情结和故事忠实记录下来，精心融入片中，成为纪录片《武梁祠》人文精神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

以大众化的视角展现人文精神

许多人对人文历史类纪录片素有“高深远”的印象，武梁祠汉化像石作为人类艺术发展史上的瑰宝，并不被大众所熟知。在大众传媒如此发达的信息化时代，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缺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武梁祠古迹本身不具备大众化传播的要素，一直没有产生符合大众化传播的影视作品。

纪录片《武梁祠》的创作者在考古实证和文献佐证前提下，从平民的视角，以情节化和故事化的叙事，创新视听语言，完成了武梁祠人文精神的大众化呈现。

“西泠八家”之一的钱塘人黄易，乾隆年间任济宁运河道同知，是发掘、研究和保护武梁祠的第一人，为此耗尽家资，付出毕生心血。黄易是纪录片《武梁祠》的开篇人物，也是第一集《探碑》的线索人物。创作者并没有平铺直叙的从史料角度表现他，而是引入了一位青年摄影家，带领观众循着黄易手绘的《紫云山探碑图》，追寻他230年前的足迹，用摄影的方式重返探碑现场。“从纸上到路上，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位探碑人，用影像开启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平行之旅”

“三皇五帝”的形象记录最早起源于武梁祠汉画像石。在第二集《窥象》中，镜头开头画面展示了浙江绍兴会稽山大禹陵公祭典礼。观众首先看到了大禹的伟岸形象，然后镜头把观众带到四川、河南、青海等各地的大禹雕像前，最后落脚到武梁祠石壁上大禹画像前。画面对陕西黄帝陵雕像也做了同样的处理，以此带领观众追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形象的源头。

“他的形象从武梁祠中走出，跨越近2 000年时光，矗立在这里，迎接着炎黄子孙的祭拜。参观者在此仰望，华夏民族的共同祖先有了可辨的模样”共同的祖先，熟悉的形象，深情的诉说，悠远的配乐，不觉间引领观众进入了武梁祠的世界中。

“处士着布衣，驾牛车，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惶恐之态”——武梁这个人物在史料中没有记载，创作者从武梁留在汉画像石的“图像签名”入手，以影视化的手法再现了“安衡门之陋、乐朝闻之义”的儒士武梁的一生。引领观众来到这位“心系天下的隐者”面前，摩看他刻在石壁上的画像，了解他对人情世风的看法，倾听他对理想道德的追求，领略他对宇宙洪荒的理解。从此中国美术史上有了“人”的系统形象，让一个家族的祠堂成为中华文化的载体、世界艺术史的丰碑。

“他们是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匠……我不认为它是一种冰冷的石头，我觉得它应该有生命……就好像人在身边，把工具搁下了，可能在哪个树荫下休息，或者上那个小院落里面去喝茶、去吃饭……”

在山东滕州汉代采石场遗址现场，它的发现者张桑深情的表述，引领观众瞬间感受到穿越千年的温情，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堪称此片人文精神表达的神来之笔。

以高度的审美追求呈现人文精神

纪录片《武梁祠》表现的是历经2 000 年沧桑的文物古迹，片中频繁出现的石刻拓片、书法金石、古籍善本、诗词国画、文人儒士等诸要素都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

纪录片《武梁祠》成功探索、传承和弘扬了中华美学精神，整体包装突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学特征，画面采用了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表现手法。写实是《武梁祠》作为纪录片作品的基本属性，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的真实。写意是武梁祠汉画像石作为艺术品的自然属性，为影片营造了富有中国传统美学的意境。创作者根据情节推进的需求，将画面在写实和写意间自由转换，取得了良好的审美效果。

汉画像石及拓片是《武梁祠》贯穿始终的意象符号，像石及拓片黑白分明的色调、斑驳漫漶的线条，通过现代影像技术的光影重塑，形成具有强烈历史质感的的影像，在片中以不同方式反复呈现，参与情节叙事的推进和气氛的营造，不断强化观众对汉画像石的审美体验。

《武梁祠》的片头创作完全放弃了便捷的人工智能技术和电脑制作工艺，选用最具中国美学精神的拓片作为创作元素，拓印的形象全部来自汉画像石。每一张（模拟像石的石膏版画）均由工人手工刻制，再进行锤拓。每一帧图像就是一幅拓片，一秒钟就是24张拓片，最终完成的片头长度是45秒。片头浓缩了影片中的故事情节和色彩情感，原汁原味地表达出了影片特有的东方美学意蕴，达到了直通古今、致朴致美的美学效果。

记录片《武梁祠》解说词采用了白话和文言相结合的语言风格，配合人物场景和古今时空的变化，文白转换流畅自如，表达准确、凝练且富有古文意蕴、音韵之美。解说舒缓沉稳，配以典雅的画面和优美的民乐，突出了深厚博大、朴实平和的美学风格，中华传统文化之美扑面而来，引领观众进入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的审美体验之中。

以渐次递进的叙事升华人文精神

记录片的人文精神不仅有深情的表达和关怀，高度的审美追求，更应该具有“探照灯和手术刀”一般的批判性思维精神，纪录片《武梁祠》的创作思想鲜明地体现了这个特征。

“青铜器是献给上天的祭物，而武梁祠汉画像石存储的是两千年前人们共同的信仰、抱负、愿望和记忆”——纪录片《武梁祠》由此开始，渐次递进地呈现了武梁祠所蕴含的丰富而深刻的人文精神：

  ——公元前134年，从世官制度到选官制度的进化，是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最值得纪念的一年。对忠孝廉洁品格的追求，是建造武梁祠强大的动力。

——我们的平民祖先，在1800年前就使用艺术品，特别是图像，系统表达他们对社会、政治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在世界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是很伟大的事。这是欧洲等到16、17世纪才有的事。

——汉画不完全是写实，它对追求一种精神的、个性的、神似的东西更看重。跨越了2000多年，更符合现代人的观念。有一些从国外回来的搞艺术的人说，看到汉画以后，就有了底气了，我们跟那个希腊美术比更强悍。

——凡有华人聚居的角落，都能发现祠堂的踪迹，那里供奉着祖先，也供奉着天地人的道理。起初，人们因相同的血缘关系而走进这里。最终因共同的精神追求而在这里錾刻下族群的密码。

创作者使用了宏大的篇幅表现鲁迅先生和武梁祠汉画像石的情缘，将汉画深沉雄大的气魄升华到重振民族魂的精神感召：

——鲁迅文章里说武梁祠汉画像上，胡子多是上翘的……只有到明清以后，好像因为受了地心吸力作用的关系，这个胡子都下垂了。借这个一点说，不要太崇洋媚外。

——他想从里面吸取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来推动新的木刻艺术……处在时代漩涡里的中国人，需要力透纸背的线条，来唤醒人们的骨气与血性。

——社会处在一个需要战斗、需要呐喊、需要刚劲的时代，因为你在书斋里吟弄你的小趣味，你是赶不走敌人的，你也是救不了中国的。

创作者最后引出了英国学者马丁雅克一个著名的问题：中国靠什么维系了五千年文明大国的统一：

——鲁迅先生以自己的感受做出回答，唯有灵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鲁迅依然挂念着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收集的这些汉代画像拓片，应该印成画集，让更多人看到它，分享它！以此为线索，纪录片完成了《武梁祠》人文精神的发掘、提炼和升华。全片跨越古今、涵盖中外、开合有度、凝练精美、深厚博大，最终为观众呈现了一座令人感动和震撼的武梁祠，在观众心中筑起了一座中华民族文化的纪念碑。 

结语

人文历史纪录片《武梁祠》让观众感到了温度、力量和激情，领悟了中华传统文化之美，它的创作者正是以自己的作品实践着鲁迅先生的遗愿。正如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美学家科林伍德所说“没有艺术的历史，只有人的历史”。希望更多的纪录片创作者深耕中华文化的丰厚土壤，以人文精神为核心，展现中华文化的历史之美、人文之美，我们相信会有更多、更精彩的人文历史纪录片创作出来。

文章来源：  《声屏世界》   https://www.zzqklm.com/w/xf/244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