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斯特林堡和他的《鬼魂奏鸣曲》

《鬼魂奏鸣曲》是瑞典戏剧大师斯特林堡在1907年发表的一部室内剧，它以表现主义的手法让死尸、鬼魂和人一起登场，以荒诞的情节、离奇的舞台形象，揭示了了现代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巨大隔膜和欺骗性。整部作品以大学生作为主线贯穿首尾，大学生作为一个纽带人物，不仅连接起上层、中层资产阶级和下层无产阶级，而且也连接起看不见的世界和看得见的世界。大学生能够看见鬼魂、死尸，这是其他人所看不见的，通过大学生的诉说，人们知道在这个人生舞台上魑魅魍魉在喧嚣着，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一样，没有灵魂，仅有相互间的倾轧、相互间的欺骗、相互间的争斗，一切都为了物欲而存在着，一切的存在也仅仅只为物欲，为了占有、为了追逐，舞台上死尸、鬼魂、人都化作了魑魅魍魉，沦为异化成物欲的奴隶，所有的人物都以极其病态的丑陋出现在舞台上，相互欺骗、你争我夺、你死我活，完全就是一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在这儿，充满着人性本真的原欲蠢蠢欲动，人们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竟然掩藏着狼子的野心，想要吞噬一切的欲望，把一切践踏在脚下的征服欲让人心如此疲乏，不堪重扼。

在文本中，首先登场的是大学生和送牛奶的姑娘，这个姑娘是个鬼魂，只有大学生和老人亨梅尔才能看见，在现实中，鬼魂是虚的存在，人看不见摸不着，能够见到他们的除了天使或是魔鬼，而在斯特林堡的笔下大学生成了天使的化身，老人成了魔鬼的化身，所以，他两都能看到鬼魂，而看到鬼魂这个虚变成了实的存在，这样的创作意图已经很明显的说明了社会的荒诞和人的生存境遇的荒诞。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亨梅尔明明没有对大学生的父亲有恩，但是大学生却相信了，这就使文章显得更是荒诞而不合常理，老人是作品中的一条主线，是作者彻底揭露的丑陋灵魂的象征，是一个利己主义的高利贷资产者，他已经监视着大学生好多天了，为了利用大学生，他慌称自己是大学生阿肯霍兹的父亲的救命恩人，以此要挟大学生为他办事。大学生一无所有，却想要成为富有的有钱人家的乘龙快婿，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利用有钱的高利贷者亨梅尔的帮助才能进入到有钱有势的上校家里去。由此可见，作者揭露出了人的自由本质在物的潮流面前已经没有立锥之地，大学生不再是如此纯洁，他和老人之间完全是纯粹的相互利用，当目的利益达到，两者就开始在背后相互拆台，相互伤害，不达到你赢我输的目的绝不会罢休的。于是，大学生进入到上校家，如愿以偿的向小姐表白了自己的恋情，但是大学生始料不及的是小姐竟然会拒绝他。小姐对大学生的拒绝并非是看不起贫困的大学生，而是自己身上患有性病，可大学生误解了小姐的好意，大学生便谴责小姐说：

“想想看，最美丽的花是有毒的，是毒性最强的，被创造的整个世界和生活都应该受到上帝的惩罚……为什么您不愿做我的的妻子？因为您生命的源泉有病……”

大学生对小姐的爱情不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爱慕之上的，这种爱情，纯粹是一场物质欲望占有追求，是建立在物欲基础上的交易，如此的功利，当追逐无法实现，便转为相互的谴责倾轧，异化成数落，异化成现实的黑暗，异化成对小姐身上的罪的一种审判。小姐便在大学生的审判中走向了死亡。其实，小姐作为最无辜的婚姻牺牲品，她能够揭露出人性的黑暗，她能够向大学生坦露出率真的自我，甚至为他人着想的优秀品格，在她所处的那个环境里都说明这是一个闪闪发光如其外表一样美丽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在斯特林堡笔下却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可见这个社会是何等的荒谬荒诞！虽然作品名为《鬼魂奏鸣曲》，可实际上几乎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没有灵魂的，这和斯特林堡确实有着密切的关系。斯特林堡一生都在追逐占有漂亮的女人，当追逐变成了厌倦，他便选择了抛弃。他和家人、和朋友、和仆人关系紧张，他的一生基本上是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以身边的亲朋好友为原型作为人物形象塑造，在其创作笔下丑化他们，小姐的形象塑造和里面的众多人物都是取材于身边的亲人，由此可见斯特林堡的孤僻愤世嫉俗的性格特征。在其笔下人物形象中，人人都是有罪的，包括看似正面形象的大学生也同样有罪，他的罪在于向小姐讲述了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让小姐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在斯特林保的笔下，大学生象征普通人一种痛苦尴尬的处境，难以逃脱欲望的诱惑和罪恶的纠缠及向善的愿望；小姐是不幸婚姻的牺牲品，但她也有罪，因为她“生命的源泉有病”，这意味着她可能患有梅毒，可能把性病传给下一代。为此，作者让犯罪的人走向死亡，死亡便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在大学生的眼里，小姐一家是奇怪的一家，

大学生问：“告诉我！为什么你的父母坐在屋子里连一句话也不说？”

小姐答“因为他们彼此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一方说的话，另一方根本不相信……说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斯特林堡把自己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生活体验表现在文本里，写出了在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巨大隔膜，没有所谓的信任，更不用谈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支持扶持，哪怕是亲人或是夫妻、朋友，陌生人更不必多言，人的孤独感、压抑感、自我价值的丧失，都被非人的力量给疏离了。由此人与人之间靠什么联系在一起呢？除了利益便是利益，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益金钱关系便不再有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而这一切都是和利益划上等号的，所以，房间里的人或物都是有病的，都是已经走向腐朽的，人们靠伪善、靠谎言生活着，如果有一天，人们之间有了真实、信任，那便是人类走向死亡之时。在大学生与小姐的对话的另一层含义中，是人与人之间想要的一种相互理解、支持、信任，他们在聊风信子花中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接着话题转到了生活的现实问题上时，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可感，这种真实可感是小姐相信了大学生说的话，相信的结果便是死亡，由此，斯特林堡揭露出相信他人就意味着自我的毁灭，由此，人与人间是彻底不可信的，表现了现代人的生存恐惧的危机感和面对自己处境的尴尬无可奈何。所以，斯特林堡在其作品的结尾以死亡来瓦解一切，消解一切的社会矛盾，表现出了斯特林堡对人类社会深深的失望心理。

作品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上校是一个被“物”给异化丧失了“自我”了的人，他的本质就是唯物至上，为此，他对家人冷漠，不闻不问，相互间充满了巨大的隔阂，他勾引了亨梅尔的未婚妻，是因为亨梅尔的未婚妻是贵族，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他借助上校的头衔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却对她没有任何真情实意，他编造着自己虚假的身份，在贵族圈子里占有了一席之地，他的损人利己的思想行为遭到了比他更恶的亨梅尔的报复，他由此受到了惩罚，妻子被亨梅尔勾引，并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文本中的小姐。亨梅尔作为一个大骗子，唐璜式的人物，暴君，高利贷者，“偷人的强盗”，杀人犯，贪婪邪恶的资产者的化身，不顾体面地揩油，敲骨吸髓的高利贷，用期票让人送命，用金钱财富表现无限的占有欲，为了利益和欲望，他干尽所有的坏事，当听到大学生说看到一个送牛奶的姑娘，他一下子吓得脸色大变，因为，送牛奶的姑娘知道了他的罪恶勾当，他害怕她揭露他的秘密，于是，便把送牛奶的姑娘推进冰窟窿里淹死，体现了这个资产者心狠手辣。此外，他使批发商倾家荡产，领事无法偿还他的高利贷而自杀，都体现有钱的大资产者的罪恶肮脏。斯特林堡通过上校与亨梅尔的勾心斗角深刻的揭露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本质，指出：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风尚已经异化成人与人之间赤裸裸残酷野蛮的明争暗斗，人们生存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在相互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共同的走向死亡，这个世界没有生命，没有灵魂，仅有着无穷无尽的荒漠。在这个荒漠的世界中，人们选择了本能欲望，选择了恶，选择了肉，人们仅仅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所以，小姐的母亲叫木乃伊，木乃伊是活着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的象征，是人在本质上的一种异化，是一个非人的存在，之所以如此是：“她也犯了罪，她曾经是亨梅尔和贵族的情妇，还与亨梅尔有过孩子，她内心充满了懊悔，把自己关在漆黑的衣柜里，哭诉自己的罪过，这是上帝对她的一种惩罚”，她的一生都是在阴暗的壁橱面壁思过，意味着人生的毫无意义与毫无乐趣的晦暗，她以非人的本质存活着，完全丧失了人的本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生活的一种荒诞的揭露和批判，暗喻着人生的暗无天日。在她家的鬼魂宴上，一群肮脏的灵魂你争我夺，相互倾轧：亨梅尔揭露了了上校的军衔和贵族身份等一切均属于假冒，并以上校未偿还的期票要挟上校解雇仆人本特松，要赶走上校一家人，除了小姐，要解雇本特松是因为本特松曾经知道亨梅尔的过去身份和他身上的秘密。这时，剧本进入高潮，木乃伊终于走出待了20年的壁橱，她以强硬的态势揭露了亨梅尔的伪善和欺诈，以仆人本特松为证人，证实了亨梅尔过去作为仆人食客的身份和他对送牛奶姑娘的谋杀，木乃伊和本特森揭发了亨梅尔的一切罪恶，把他变成了一只鹦鹉，亨梅尔最后上吊身亡，矛盾得到了解决。亨梅尔作为作品中丑恶的灵魂象征，以死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斯特林堡深刻地为读者刻画展示了一幅上层资产阶级赤裸裸的罪恶发家史和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相互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阴暗丑陋灵魂的生活画面。

此外，作品中的其他人都有罪：看门人的妻子通过和领事睡觉，为自己的丈夫谋到一件差事，领事过着大大高于收入的奢侈生活，为偿还债务，他欺骗国家五万克朗，事情败露后，上吊身亡；死人、看门人、黑衣妇女、男爵之间混乱的血缘关系及情欲关系又形成了老人亨梅尔一生放荡的可感印证；女仆、厨娘刁蛮的吸血鬼嘴脸是老人卑劣行为方式的速写表现。这些复杂的关系和背景式角色，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灵魂。灵魂对于斯特林堡来说，是他作品的目的和生命，表现出令人绝望的哀嚎和令人心寒的世态，体现了斯特林堡对人性、对生活的绝望。作品流露出深刻的悲观主义色彩和神秘主义情绪，脱离了自然逼真和规范，趋向于原始、抽象、激情和尖叫，把人格分离开来形成人格化倾向，对狂喜和绝望的偏好以一种夸张和奇异的风格倾向，在一种神秘的甚至是宗教的因素中出现天启般的暗示。表现出他近乎疯狂天才的创造力，这篇作品是斯特林堡晚年之作，经典的表现主义杰作，追求主观真实、永恒真理、采用象征、变形等新手法，设计了一系列荒诞的戏剧场面，洋溢着浓厚的主观色彩。戏剧进行中，舞台上活人住宅里，死人披上裹尸布上场，挤奶姑娘的亡魂屡次出现、活人、死人、阴魂同时登场，造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死交叉，人鬼同台的戏剧场面。由于与客观世界的自然形态不相符，带有极大的随意性，既让人感到阴婺，又莫名其妙，生活的正常秩序被打乱，作者随心所欲的驱使一切扭曲一切；正常人在白天可以出现梦臆般的幻觉，黑色窗帘一拉，人就可以归天等等，一系列离奇古怪的戏剧场面荒唐地拼凑在一起，形成表现主义戏剧富有特色的新方式。

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及其命运无疑是有强烈的震撼力和极高的美学价值，深刻地影响了奥凯西、莱斯、奥尼尔、皮兰德娄以及随之而来的现代主义戏剧。在中国，斯特林堡的戏剧也间接地影响了一代戏剧大师曹禺，曹禺深受易卜生和奥尼尔戏剧创作的深刻影响，而两者则受到斯特林堡表现主义戏剧手法创作的影响，特别是斯特林堡创作中的内在心理精神分析手法的外化不仅深刻的影响到易卜生和奥尼尔，曹禺又不失时机地吸取他们俩者的创作经验和表现手法，曹禺说：“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内心隐秘、内心世界的细微的感情写出来”。在曹禺的剧作中，他致力于展现人物内心的痛苦自我纠缠和内在的矛盾，这种生存境况使人物处于长期的焦虑中，包含“各种剧烈的感情、孤独、无法言语的绝望等等，表现其在艺术中的独特思索”，由此这种内向化的独特审美追求应该追溯到斯特林堡，斯特林堡应当是当之无愧的西方现代派戏剧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