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螽斯》、《芣苡》窥探《诗经》反映的生殖崇拜——文学论文

    “《诗经》中的作品，内容十分广泛，深刻反映了殷周时期，尤其是西周初至春秋中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诗经》可以说是一轴巨幅画卷，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以及世态人情、民俗风习等等，在其中都有形象的表现。”从袁行霈先生的话中得知，《诗经》里描写的场景，是殷周时期的先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正如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事父事君”可以从事政治生活，诗歌对殷周乃至整个先秦社会都有着重要的地位，而《诗经》所反应的生活百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殷周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而《诗经》里面，有一部分作品反映了当时人们关于生殖崇拜的情况。

《螽斯》与生殖崇拜

《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蜇蜇兮。

——《周南·螽斯》

    螽斯，蝗虫也。《说文解字》曰：“螽……诗作斯螽，亦云螽斯。”《尔雅·释虫》：“蜤螽，蝗类昆虫名。既螽斯。”高亨《<诗经>今注》认为：“薨薨”是蝗虫飞的声音，“诜诜”“振振”“绳绳”“揖揖”“蜇蜇”都是指“众多貌”。周振甫《<诗经>译注》认为：“诜诜”、是蝗虫飞的和顺的响声，而“薨薨”、“振振”、“绳绳”、“揖揖”、“蜇蜇”都是指聚集、众多的意思。此诗描写的是蝗虫子孙众多，群居而行的情况。对于本诗的主旨，《诗序》解释为：“《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欧阳修对毛诗的说法提出怀疑，并在其《诗本义》中指出：“蜤螽，蝗类微虫尔。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此尤不近人情者。蜤螽，多子之虫也，大率虫子皆多，诗人偶取其一以为比尔。所比者，但取多子似螽斯也。”苏辙《诗集传》解释为：“不妬而多子，一生八十一子。”方玉润认为《螽斯》旨在“美多男也。”

    虽然以上各说对《螽斯》原旨有不同意见，但不反对《螽斯》之取“蜤螽”为意象，是取“蜤螽”之“多子”之意，正如诗里所描绘的那样“宜尔子孙，振振兮”。“蜤螽”超强的繁殖能力，寄喻了殷周先民对生命力的尊敬与祈求生殖的愿望，反映出殷周先民对“多子”的生殖崇拜观念。

《芣苡》与生殖崇拜

《芣苡》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诗经·周南·芣苡》

    《芣苡》是《周南》里面一篇简单的诗歌，本诗一共三章，仅六个字不同。这六个字都是动词，分别是：采、有、掇、捋、袺、襭。然而关于“芣苡”这一草药，是否具有先民生殖崇拜的象征意义，引发了许多学者的争论。

    无实指说。持此说者认为：《芣苡》一诗，描绘了妇女在乡间劳作之时的酬唱互答，这情景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芣苡”并不具有象征意义，无“实指”。方玉润《诗经原始》：“夫佳诗不必尽皆征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若实而按之，兴会索然矣。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扬之水《<诗经>别裁》曰：“这里边没有个人的事件，如心绪，如遭遇，却是于寻常事物、寻常动作中写出一种境界，而予人一种平静阔远的感觉。”方玉润与扬之水之说，大同小异，貌似有理，但忽视了《诗三百》一个重要的特点：“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经》是周朝乐师编订而实行教化作用的一套“工具”，正如孔子所言，诗三百，具有让人“思无邪”的“功效”；而说《芣苡》无实指，而是一种自然的天籁之音，是方玉润等把《芣苡》当作纯粹的描写的一厢情愿。是一种假想而已。

    采药治夫说。持这一说者认为：女子采药为治丈夫之病。周振甫先生的《诗经译注》引了“芣苡”的三种解释，其第二种解释为：“二是《诗三家义集疏》：“鲁说曰：‘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于蔡而夫有恶疾，其母将改嫁之。’女曰：‘夫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适人之道，壹与之醮终身不改。不幸遇恶疾，不改其意。且夫采采芣苡之草，虽其臭恶，犹将始于捋采之，终于怀撷之，浸以益亲，况于夫妇之道乎？彼无大故，又不遣妻，何以得去！’终不听其母，乃作《芣苡》之诗。君子曰：‘宋女之意，甚贞而壹也。’韩说曰：‘芣苡，泽写也。芣苡，臭恶之菜。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用，求己不得，发愤而作。’”然而，芣苡，虽臭恶，却也无“治恶疾”之功效，何言君子有恶疾而采芣苡，诗人若表达“不改其意”之志，又何必选取“芣苡”为象征呢？如果说“芣苡”乃起兴之笔，似“采采卷耳”者，则通篇都是起兴了。

    “乐有子”说。《芣苡》不是“无实指”，也不是表达“采药治夫”，而是表达“乐有子”的愿望。《诗序·朱氏辨说》曰：“《芣苡》，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说文》：“芣苡，一名马舄。其实如李，令人宜子。”《诗集传》曰：“芣苡，马舄，车前也。宜怀妊焉。室家和平故妇人皆乐有子，是以采之不厌也，有藏也。”以上说法都认为“芣苡”是女人“乐有子”的象征。在殷周先民看来，芣苡是一种“宜子”的植物，并且其生于牛迹、道旁、车前，生命力顽强，于是希望可以像“芣苡”一样具有良好的生命繁衍能力。此外，闻一多先生认为：“‘芣’从‘不’声，‘胚’字从‘丕’声，……‘芣苡’与‘胚胎’古音既不分，证以‘声同义亦同’的原则，便知道‘芣苡’的本意就是‘胚胎’，其字本只作‘不以’，后来用为植物名变作‘芣苡’，用在人身上变作‘胚胎’。”

    有鉴于此，《芣苡》之主旨，或是成群结队的妇人在野外采摘芣苡，为的是向上苍祈求获得良好的生育能力；或是妇女结婚之后采摘芣苡入药，祈求怀孕。

《诗经》其它的生殖崇拜象征

    从《螽斯》、《芣苡》二诗可以看出，殷周时期的先民确实存在着生殖崇拜，认为“多子”是一种美德。《诗经》中，生殖崇拜意象还有很多。《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周振甫《诗经今注》认为：“夭夭，形容茂盛。诗以桃比喻少女。”华，是花，形容女子美貌；实，形容女子的生育能力（一种期盼）；其叶蓁蓁，茂盛，是形容女子身体健康之意。总其意，此诗为少女出嫁时的赞歌，亦反映了男女婚配之时对女子延续生命能力的重视。此外，具有“多子”象征的还有“花椒”。《唐风·椒聊》：“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椒聊之实，蕃衍盈匊。”余冠英《诗经选译》：“‘聊’与‘柳’同，聚也。草木的实聚生成丛，叫做柳。今北京话叫嘟噜。椒类多子，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无独有偶，《陈风·东门之枌》也以“花椒”喻女子，曰：“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荍，锦葵也。“视尔如荍”则是对女方的一种赞美，赞其美貌且生育能力强；握椒，指一把花椒，所谓“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不仅花椒多子，且子大。此外，《诗经》中生殖崇拜的意象还有木瓜、鱼等，都是代表能结“果实”和“多子”。

    除了这些日常的事物代表着先民对于生育能力的崇拜之外，亦存在着一些特殊的生殖器崇拜，并且还会在祭祀当中体现出来。李敖先生在《李敖有话说》分析《褰裳》一篇是说：“在中国的《礼记》这本书里面，曾子话说得很清楚，曾子曰夫祖者且也，什么叫做祖者且也？且这个字难道还是语助词吗？不是的，且字是个具体的东西啊，旁边加上了‘礻’字边，就是祖宗的祖字，所以祖宗的祖字，一边是‘礻’字边，崇拜，拜什么？拜旁边这个且，这个且是什么？你只要看到牌位就知道什么是且，祖宗牌位，那个牌位这样子立下来，下面一个横板固定了，看这样子是不是就是像而且的且字这个样子？就是祖宗牌位。”从此看出，殷周先民特别崇拜祖先、亦期待拥有强大的生育能力去延续和传承。

    另外，我们从先民的祭祀生活中也可以看出其对于生命或是生殖的崇拜。《墨子·明鬼下》曰：“昔者郑穆公（据考为秦穆公，下同），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郑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礼记·月令》曰：“‘孟春之月，……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注曰：‘少皞之子叫重，因辅佐木德之帝即太（大）皞有功，故死后为木神，是为句芒。’”“句芒”是木神，主东方，主宰孟春之月，寄喻着先民期待孕育、成长之意。《周易》后天八卦中，东为震，为一年的起始。“震，排在东方，东方为木，木则旺于春。巽，为风为木，排在东南方，万物齐于春夏之交。”一年四季的轮回，以东为起始，以东北为终结。东，即春天，代表着万物复苏、萌生的季节。

    可见，先民确实存在着这种“多子”的生殖崇拜，而事实上，《诗经》里面部分章节所反映出的生殖崇拜，究其原因，是合乎情理的。殷周时期，人均寿命短，生产力低下。当时人以狩猎、打渔、种地为生，人的力量成为最主要的生存支撑，面对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加之战争、迁徙等，人们对于生存的愿望必定变得强烈起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需要大量的男性劳动力，并且，人口众多又是宗法制度的内在要求。在宗法制度下，人口的数量，尤其以男子的传承，越多越代表繁荣。因此，“多子”便理所当然地称为殷周先民们的一大愿望，生殖崇拜也就理所当然了。

【参考文献】：

[1]《神话与诗》，闻一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2]《<诗经>别裁》，扬之水，中华书局，2007年；

[3]《诗经原始》，方玉润，中华书局，2007年；

[4]《李敖有话说》，李敖，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5]《诗本义》，欧阳修，《文津阁四库全书》，商务印书馆影；

[6]《诗集传》，苏辙，《文津阁四库全书》，商务印书馆影印；

[7]《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

[8]《<诗经>文化人类学》，王政，黄山书社，2010年3月；

[9]《<诗经>周南螽斯》主题读解，季康华，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5月；

[10]《<诗经>生殖崇拜文化管窥》，邵小龙，商洛学院学报，2011年2月；

[11]《诗三家义集疏》王先谦，中华书局；

[12]《诗经今注》，高亨，上海古籍出版社；

[13]《诗经选译》，余冠英，作家出版社，1957年；

[14]《图解易经》，祖行，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

[15]《墨子》，李小龙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