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历史，“有情”的文学——从《爹爹》中看沈从文的历史文学观

    《爹爹》是沈从文早期创作的一篇中篇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湘西凤凰城里的傩寿医生在中年丧子之后，依然很尽职地为病人看病，后来郁郁而终的故事。在小说中，那个意外淹死的年轻人的原型是沈从文的好朋友陆弢，在《记陆弢》一文的后记中沈从文讲到陆弢因和一朋友争气，在泅水时意外为岸边漩涡卷沉，后来由沈从文将他埋葬于河边。好朋友的意外死亡触发了沈从文对历史和命运的某种感悟，因此借助《爹爹》来阐述他的历史文学观。

一、历史是“无情”的

    《爹爹》这篇小说讲述了傩寿爹爹因儿子意外去世后郁郁而终的故事。沈从文通过这个简单的故事，表达了他对于历史的深入思考。他认为历史是“无情”的，一方面历史是偶然的，残酷的，人在历史面前是无奈的；另一方面，历史是关于民族、国家的历史，而不是个人的历史。

（一）历史是偶然的，残酷的

    在《爹爹》中沈从文通过傩寿先生儿子突然淹死在水中表现了历史的偶然性和残酷性，以及人在历史面前的无奈。傩寿先生的儿子本来身强体壮，但是，却突然淹死在河水中。在强大的历史命运面前，这个年轻人毫无招架之力。同时，唯一的儿子死了，傩寿先生突然遭遇了中年丧子的悲痛。傩寿先生儿子的死“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1］

    沈从文在《爹爹》中表现的历史是偶然的、残酷的观点，跟他的个人经历有着密切关系。小时候，沈从文亲眼目睹过许多无辜平民被杀，后来，在部队也目睹了大量的死亡事件。后来，他还相继经历了老朋友们的意外死亡，这些在一定程度上使他认识到历史和命运是偶然的、残酷的，个人的生命在历史面前是多么的无奈和无助。

    除此之外，沈从文的这种观点的产生也跟他的民族身份、湘西地区的历史现实地理环境有关。沈从文身上有着汉族、苗族、土家族血统，历史上，华夏族为了中华民族的内部统一，对湘西少数民族进行了长达几千年的征服与同化；近代以来，湘西人田应诏、陈渠珍先后建立起湘西自治政府，但是，各县也纷起地方武装，他们杀人抢物，绑票讹钱。再加上湘西位于几省交界之处，多深山峻岭，政府管理松懈，多出土匪强盗，地方治安混乱。同时，湘西地区“地理环境又是那样险恶，陡坡悬崖，恶滩急流，瘴疠之气，毒蛇猛兽，抬脚便可遇上。稍一不慎，或被蛇咬伤，或失足落坎，或中暑发痧，一个活鲜鲜的人，转眼变成地下之鬼” ［2］。“生死祸福，寿夭穷通，全在不可测之天。人生命运难以自主地把握”［3］，只能将人生的无常归因于“一切都是命，万事不由人”。

（二）历史是民族、国家的，而不是个人的历史

    在《爹爹》中沈从文也表现了历史是民族、国家的，而不是个人的历史的观点。傩寿先生的儿子意外淹死在异乡的河中，埋葬在河岸上的一座小小的坟里，坟旁有一块小碑，碑上刻着一段简单的碑词。碑词中介绍这是一个死的不甘心的年轻人的坟。若干年后，这座小坟也会消失，这个年轻人在历史上毫无痕迹。还有，那些在河岸边拉船的纤夫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河上艰辛地工作着，他们“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来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 ［4］，“在饥与疲的日子中过度着每一天的时光”，“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才能同王侯将相平均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5］到他们死后，也在世上毫无声息，在历史上毫无痕迹。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历史只是记载民族、国家的历史。对于普通个人来说，个人在历史上生存过的种种痕迹在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就会消失。这实际上是中国传统社会所信奉的社会本位价值观的反映。社会本位价值观主张为了国家、民族大义，可以牺牲个人利益和生命。正是这种社会本位的价值观导致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忽视，也导致了对个人历史的忽视。

    沈从文在湘西熊希龄老宅时，曾阅读了大量儒家历史典籍，他清楚地知道历史是民族、国家的，而不是个人的历史。同时，他也知道湘西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与中央封建王朝的军事冲突。“这每一次重大的政治军事冲突，是那样轰轰烈烈，它牵动着中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神经中枢，即使刻意粉饰的历代‘正史’也留有它的明显痕迹。然而，在每一次政治军事冲突之间，史籍留下的却是大片空白。在这空白里，应该填写的是湘西各族人民平凡的人生哀乐，他们以特有的生存与创造方式，为自己、为子孙，同时也为历史发展做出了努力。而这些，却一例被历史所遗忘。” ［6］

二、文学是“有情”的

    正是由于沈从文认识到历史是“无情”的，历史是偶然的，残酷的，人在历史面前是无奈的；历史是民族、国家的历史，而不是个人的历史，因此，沈从文想借助文学的“有情”来对抗历史的“无情”，以建立一种“有情”的个人的历史。

（一）文学可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沈从文认为人与人之间是相互隔膜的，是无法沟通的，而文学可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而使一个人的悲欢能够和更多的人产生感情上的共鸣。

    在《爹爹》中沈从文认为人与人之间是相互隔膜的。傩寿先生中年丧子之后，城里人人都可怜他，但是，他们并不了解他。他们自私地认为傩寿先生是专为他们的小孩看病才活到这个世界上的，有了病痛才记起他。他们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卑自叹，纷纷请医生看病。但是，当傩寿先生来到家里后，他们却用极为同情的话来提起医生的伤心事，谈到那个淹死在异乡水里的人。实际上，傩寿先生不愿人提起这件事，但是，他们却偏偏要提起，这是揭傩寿先生的伤疤，增加医生的凄恻。

    沈从文通过文学的形式，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无法相互理解。同时，沈从文也将傩寿先生丧子之后的内心世界细腻生动地展现出来。傩寿先生丧子之初，关了药铺，“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 ［7］，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伴，在钟声下哭着过日子。后来，在家中呆坐着，神气也跟之前不一样了。笑，也不是往天的笑了。虽然遭受了丧子之痛，但是，傩寿先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通过沈从文的细腻描写，我们能够真正地了解傩寿先生的那种悲切的丧子之痛，以及作为一名医生的无私和宽厚，从而能够真正地了解傩寿先生，和他在感情上产生共鸣，对人生有更深入的了解，而这正是文学的魅力和价值所在。正如沈从文曾经说过的：“一个好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的。我说的‘向善’，这个名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为止。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 ［8］

（二）文学可以记录个人的“有情”的历史

    沈从文还认为可以通过文学的形式将个人的悲欢记录下来，形成关于个人的“有情”的历史。《爹爹》中沈从文着重讲述了傩寿先生的丧子之痛，唯一儿子的突然去世给他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带来了巨大冲击。沈从文通过小说的形式细腻地写出了傩寿先生潜伏在内心的丧子之痛，从而将傩寿先生的个人悲欢记录了下来，形成了关于他的个人的“有情”的历史。

    人生中的诸事物总是转瞬即逝，但是却能在文学作品中得到永生。同时，作家还可以通过文学创作，使个人的生命获得永生。“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熠熠照人，如烛如金。” ［9］因此，沈从文希望通过文学的形式将个人的悲欢记录下来，表达个人的悲欢哀乐，形成关于个人的“有情”的历史。

    沈从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文学理想，也跟他的民族身份有关。作为一名湘西少数民族作家，沈从文知道，“历代封建王朝修撰的正史，除了记载对‘蛮族’实施征服杀戮的‘伟绩’，照例对他们不屑一顾。而他们自身又无法记载自己的历史——无论苗族还是土家族，都没有自己的文字。” ［10］到了近代，湘西少数民族地区也曾出现过一批知识分子，但是，他们常常不得不对外隐瞒自己的民族身份，无法喊出自己同胞的心声。沈从文实际上把自己作为湘西人的代言人，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写出湘西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从而把湘西人的历史通过文学的方式记录下来。由于对湘西人民遭受到的种种苦难的深切同情，沈从文的作品中总“带着一分淡淡的孤独悲哀，放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11］“其文字表层，实近于一种平静而浸透伤感的倾诉”，他“采用这一叙述策略的目的，在于让湘西土著民族获得外部世界的理解、同情，乃至于认同。” ［12］

三、结语

    总之，由于沈从文特殊的少数民族身份和独特的自身经历，他对历史和文学有着异于常人的看法，沈从文将这种对历史和文学的深入思考融入在《爹爹》中，通过《爹爹》表达了他独特的历史文学观。沈从文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写出湘西人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从而把湘西人民的历史通过文学的方式记录下来，“让湘西土著民族获得外部世界的理解、同情，乃至于认同” ［13］，这体现了沈从文高度的民族责任感。

参考文献：

［1］［4］［5］［7］沈从文.爹爹，沈从文全集（第2卷）[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29 ，226，227，229.

［2］［3］［6］［10］凌宇. 沈从文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2）：30，30，26，33.

［8］沈从文.刘洪涛编. 小说作者和读者，沈从文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143.

［9］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0.

［11］沈从文：湘西散记·序，沈从文全集（第16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94.

［12］［13］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修订本）[M].长沙：岳麓书社，2006：458，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