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怀斫鼻巧，有斧且无柯”——黄庭坚《寄黄几复》赏析-文学评论

《寄黄几复》一诗在《山谷集》中很有名气，历来选本，诸如宋吕祖谦编《宋文鉴》、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明李蓘编《宋艺圃集》、清·吴之振编《宋诗钞》、清·陈焯撰《宋元诗会》等多选此诗，说明其在黄庭坚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全诗主要在写两人深厚的友谊，赞美黄介人品和杰出的吏治才干。

诗的首联和颔联，历来为许多诗评家所激赏。明陶宗仪撰《说郛》卷七十九释普闻《诗论》曰：“鲁直《寄黄几复》诗……云云，初二句为小破题，第三第四为颔联，大凡颔联皆宜意对，春风桃李但一杯而已，想象无聊窭空为甚，飘蓬寒雨十年灯之下，未见青云得路之便，其覊孤未遇之叹具见矣。其意句亦就境中宣出。桃李春风，江湖夜雨皆境也，昧者不知直谓境句，谬矣。”此说明黄诗颔联的特点不是“境句”而是“意句”， 正如诗家所云：“‘炼字莫如炼句，炼句莫若得格。格高本乎琢句，句高则格胜矣。’天下之诗莫出乎二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境句易琢，意句难制；境句人皆得之，独意句不得其妙者，盖不知其旨也，所以鲁直、荆公之诗出乎流辈者，以其得意句之妙也，何则？盖意从境中宣出，所以此诗作荆公集中之眼者，妙在斯耳。”宋蔡正孙编《诗林广记》后集卷五引任渊注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两句，皆记忆往时游居之乐。”其实，任注只说了前一句，而后句却未了了知。而《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竒语。”《吕氏童蒙训》云：“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耳。”那么，此两联“奇”和“极至”在何处呢？

诗的首联写了两人空间上相距之远，山谷在德州的德平镇（今山东省德平县，一说山东商河县，备考），离渤海很近，称“北海”，而黄介在广东四会，离南海很近，称“南海”。想让大雁传书，但大雁谢绝说我飞不到那儿。第二联笔锋一转，由第一联写空间相距之远写到时间相离之远，回想当年的欢聚和悲叹现在漂泊江湖的凄凉。第一、二联从字面上是看不出“奇”和“极至”在何处。我们必须把它放在整首诗中去考察，才会发现其奥妙。首先这两联“奇”和“极至”在空间和时间的大跨度跳跃。尤如中唐著名诗人张祜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时空跨度。张祜把这种时间和空间的大跨度融合在一联中，而黄庭坚诗却把这种空间和时间上的大跨度分别整合到了首联和颔联中，首联从空间上写我与友人相隔遥远显示了作者对友人的相思之苦；颔联从时间上写昔时欢会和现在的孤寂。随着空间距离之远和时间跨度之大，不仅没有使他们之间的友情淡薄，反而使他们相思更深。其次，这两联“奇”和“极至”在感情的回环往复和强烈对照。诗人的构思脉络是因为两人相隔之遥远，连大雁都传书不到，思念友人只好寄托在诗歌中，进而回忆过去两人在一起欢会饮酒的情形，再到现在两人的孤独寂寞。这是一条哀——乐——哀的感情线索，回环往复，让读者深感两人情谊之深，思念之苦。尤其是第二联，在感情上还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诗人在追忆昔日欢聚的情景时，无论是对景物的描绘，还是感情的流露，都极为明快欢畅，桃李春风，美酒畅饮，此情此景正暗寓着当年他们两人春风得意的神情。但是，在表现十年漂泊时，诗人的感情却是那样的深沉悲悽。昔日欢聚，好景不长，京城一别，竟是各自漂流江湖，夜雨孤灯，一晃就是十余载。莫砺锋先生在《江西诗派研究》把黄庭坚这类题材的诗歌归于“思亲怀友、感时抒怀、对羁旅行役和生活遭遇的描绘”，“这些诗主要抒写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页26）他认为“桃李春风”一句写出了良辰美景，好友欢聚的情景，色泽浓艳，气氛欢快，但马上就被“江湖夜雨”的凄凉寂寞驱散无遗。全诗的重点是相思之苦，生活之贫。（页52）莫先生的看法是对的，但如果进一步深入比较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诗人在强烈的个人情感对照中，其实已经超越了个人情感，为诗的下文上升到对社会、人生和命运的思考作了铺垫。第三，这两联“奇”和“极至”在意象的排列组合上。尤是第二联类似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意象组合，没有一个动词，全部是名词构成。这也下启了元曲类似《秋思》中意象排列，这种意象的组合，我们称之为并列式意象。

颈联和尾联由个人情感、人生经历转入对社会、人生、命运的思考，正是这首诗超出一般的友朋酬赠之作的地方。如果仅仅抒写两人的情谊，而不表达对人生的思考，它就是一首平庸之作。“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持家”一句运用了《史记·司马相如传》“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说明黄介虽任一方县令，却家境贫寒，进而说明他为官清廉。一般的评论家和注释家大都有相同的理解，但对“治病”句的注释却历来说法不一，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其一，以任渊注最有影响，其曰：“《左传》定公十三年齐高彊曰‘三折肱，知为良医。’此借用，言其谙练世故，不待困而后知也。”吴晟先生《黄庭坚诗歌创作论》所附《不平之鸣，拗折生新——黄庭坚＜寄黄几复＞解读》就赞同任注，认为“黄几复虽谙练世故，却无法改变如洗的生活境况，即有才干却郁郁不得志。寄寓了怜惜几复之才并为其处境鸣不平的含义。”其二，赞同任渊注“谙练世故”的观点，但有所发挥，治理政事上不需“三折肱”。以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高克勤、曹明纲注评《宋诗三百首》、范宁、华岩《宋辽金诗选注》、王水照主编《古代十大诗歌流派》、张鸣选注《宋诗选》等为代表，概括起来说就是黄几复富有才能，谙熟世事，不须经历挫折磨难就在修身为政方面都有很好的成绩。其三，认为黄几复不从官场世故中去钻求升官发财的诀窍。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是金性尧选注《宋诗三百首》、李梦生选编《宋诗三百首辞典》等。金选《宋诗三百首》还引用陈与义《感怀》“作吏不妨三折肱”，张侃《岁时书事》“年来三折肱，逢人漫说好。”证明就是讽刺官场的世故圆滑。对这一句到底如何理解，不能仅凭这一首诗，在黄庭坚的《山谷集》卷二有《谢公定和二范秋怀五首邀予同作》之二云：“四会有黄令，学古著勋多。白头对红叶，奈此摇落何。虽怀斫鼻巧，有斧且无柯。安得五十弦，奏此寒士歌。”此诗中的“黄令”，即在四会任县令的作者好友黄介。“虽怀斫鼻巧，有斧且无柯。”一句用典表明黄几复有无人可比的才华，却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联系本诗颈联“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来看，诗人化用《史记》和《左传》中的两个典故，其实十分含蓄地表现了黄几复的人品和才干。作为一县长官的黄几复，家中却清贫如洗、徒立四壁。这正说明他为官清正廉洁，人品高尚；他善于“治病”而无需“三折肱”，言下之意是说黄几复在治国方面有卓越的政治才干。但是，这样一个人品、才干俱佳的人，却长期处于官僚机构的下层不得重用，有才不能施展。这一联不仅为黄介的遭遇鸣不平，更是诗人自己怀才不遇之悲愤的真实写照。

诗的末联“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想象自己的好友满头白发，还在刻苦攻读，而条件又是那样地恶劣，隔着溪流，猿猴在瘴气迷漫的树林间发出令人揪心地声声哀哭！诚如程千帆先生《古诗今选》中所言：“这篇诗前半写昔日之交情，今天的怀想；后半称赞黄几复不但清贫好学，而且干练有为，然而垂暮之年，还只在海滨作一县令。怜才之意，不平之鸣，都于言外见之。”（页532）也正如霍松林先生在《宋诗鉴赏辞典》中评此诗尾联：“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页506）这些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道出的正是诗人对人生、对命运的思考。

黄庭坚诗歌用典、诗律峭拗的特点在这首诗中一展无余。用典在上面的分析中随处可见，不再多说。关于诗律，黄庭坚自己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清人方东树评价黄诗说：“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如此诗颈联用拗律，“但有四立壁”连用五个仄声字，下句也不补救；“治病”句也顺中带拗，使诗显得古拙而又瘦硬奇崛，正有助于表现黄几复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又号涪翁，北宋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 “苏门四学士”之一，在政治上和苏轼一样属于旧党中人，他的政治生涯也随着旧党的消长而升沉变化，元祐元年（1086），宋哲宗即位后，旧党执政，他被诏为秘书省校书郎，修《神宗实录》，后新党执政，他因此而被贬到黔州（今属四川），戎州（今属广西）等地。宋徽宗年间，又几经贬徙，最后卒于宜州（广西宜山）。他以诗负盛名，当时与苏轼并称“苏黄”；他是“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宗主，也是“江西诗派”的开创人。

黄几复，名介，豫章西山（今江西南昌）人，黄庭坚少年相交的同乡至友，神宗熙宁九年（1076）与黄庭坚同学究出身。当时，黄几复知四会县（今广东四会县），其仕于岭南达十年，元祐三年（1088）没于京师，山谷作《黄几复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