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循环与流变——中国当代艺术时间性特征研究
摘要:西方当代艺术常常挑战现代时间结构的统一性,而中国当代艺术则强调时间的内在弹性与流动性,本文探讨了中国当代艺术中时间表达的特点,结合艺术作品分析与中西方哲学时间观念的差异溯源,归纳出中国当代艺术在时间性上的三个核心特征:日常性、循环性与流变性。通过这一分析,论文旨在阐明中国当代艺术如何在本土文化背景下构建与表达“时间”,并为当代艺术理论提供新的视角。
关键词:中国当代艺术;时间性;日常性;循环性
中图分类号:J19
时间意识是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内在体现,一种文化的时间知觉方式,能够深刻反映其独特的世界观、历史观和哲学观,如何建构、表征和阐释时间,决定了一种文化的记忆方式与叙事模式。纵览中西方时间观念,除了古代天文历法不同,两种文化传统哲学的时间观有存在诸多差异。在全球化浪潮的背景下,中国当代艺术家在创作中展现了独特的时间意识和艺术语言,这些特质与中国独有的文化叙事密切相关。
一、 中国当代艺术的时间性特征
与西方推崇“静止”和“抽象”的时间观念不同,中国哲学强调时间与自然、社会、生命的整体关系,倡导一种有机的、循环的时间观念,人与人、人与宇宙之间是紧密相连的,处于不断变化、流动、无常与循环之中。时间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过程,而是一个充满相互耦合与干涉的动态系统。《周易》中写道:“天地交而万物通也”,强调了对立相异的二者在不断转化循环的动态关系,宇宙万物、生命在和谐中流转,太阳东起西落,潮水涨退周而复始,这些自然现象正是农耕文明先祖对时间规律的经验总结,体现了自然时间中具有律动性的有序循环。
相较而言,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通过河流的比喻强调时间的流动,认为时间是不可逆转的线性前进过程。公元前5世纪,巴门尼特提出“永恒”的时间概念,指的是一种绝对静止、超越时间流动的不变存在,此后许多希腊哲学家论述了“永恒”优于“流动”的时间观念,亚里士多德说:“永恒的事物不存在于时间里,因为它不被时间所包括,它们的存在也不是由时间计量的。”[1]这一抽象、静止的“永恒”观念构成了西方哲学时间意识的基石,并深刻影响了几千年来西方艺术家的创作。通过单点透视绘画,艺术家试图将观众固定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中,以达到哲学上对“永恒”的追求。西方形而上学的哲学框架与线性时间逻辑也渗透到艺术研究领域,将艺术按阶段划分为“古典、后古典、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当代”等线性递进模式,且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这一模式影响逐渐扩展至世界各地。
在“八五美术运动”后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中,许多艺术家自发或无意识地反思和解构了西方现代时间框架,转而在中国古典哲学的文化浸染中获得了独特的灵感,通过与自然、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行动和当代劳动,呈现时间的非线性与无为性。如黄永砅、徐冰、张培力等艺术家的作品通过重复性劳作和“无叙述的叙述”,对现代时间提出质疑。陶艾民、史金淞等艺术家,使用过去的历史见证物建立当下的社会记忆,并将历史的议题延续至未来,呈现出生生不息的时间循环观念。一些装置艺术和影像作品中,试图在创作中捕捉一个不断变化的流动瞬间,这些艺术家并非通过叙述或象征的方式来表达时间,而是通过沉浸式的日常性行为和过程性艺术、通过对历史和社会的回溯再思考、通过时间承载物不断变化新生的过程,在艺术创作中建立一种新的时间性表达。
艺术家拒绝线性进程和历史意义的内在化,而是通过个体化、生活化的方式思考和呈现时间,许多中国当代艺术作品通过重复性日常劳作的消磨和对生活微小细节的关注,呈现出“日常性”创作倾向;通过对传统文化符号和历史事件的回溯再创造,以回环、重复、重生等概念,表达一种超越线性历史的时间观念,呈现出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交织、相互回响的关系,表现为“循环性”时间特征;许多艺术创作诞生伴随社会变革与文化流通,大多抛弃传统的静态叙述方式,往往趋于以即时性、交互性的手法和媒介呈现艺术主体的流动转变,艺术家创作一个与时间紧密联结的动态过程,这是时间艺术的“流变性”特征。因此,可以将中国当代“时间艺术”特征总结为三个方面:“日常性”、“循环性”、“流变性”。
二、“日常性”叙事与微观实践
中国古人将一昼夜划分为十二时辰,并在汉代为这些时辰分别命名,如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和人定[2]。这些时间的命名源自自然现象、生物规律和人类的日常作息,展示了古人对时间的生活化与实用性理解。《礼记·中庸》中提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句话强调个人行为修养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协调平衡,反映了自然运行与节律的紧密关系,体现了传统文化中时间观念的生活化与和谐性。高名潞在《“文化时间”中的日常——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时间观》一文中提出“文化时间”概念,用以概括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日常性”时间特征,认为这种时间特征拒绝线性进程和历史意义的内在化,而是通过个体化、生活化的方式,对时间进行深刻的表达与思考[3]。通过日常性的艺术创作,艺术家挑战传统历史叙事中的“时间性”,并将其重构为更加贴近人类生存经验的现实。
自上世纪90年代起,许多艺术家的创作不再聚焦于宏大叙事,刘小东在这一时期创作了系列描绘日常生活的具象油画,从《吸烟者》、《田园牧歌》到《阳光普照》、《违章》等作品,展现了普通人在快速变化的社会背景下所面对的时间流动、身份认同和生活状态的困惑,通过艺术家个人生活及其周围环境的呈现,引发了广泛的共鸣。与此同时一些艺术家也意识到商品经济带来的消费冲击,钟飚的都市生活系列创作便通过并置日常生活与通俗文化符号,细腻刻画日常生活中的紧密关联,揭示了时代变革中的“时间间隙”——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错位与不协调。这些作品将日常细节和历史时间认知转化为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力量,深刻表现了社会转型中的时间感知。
80年代末,录像作为新兴艺术媒介进入中国,杨福东、陈秋林和曹斐等艺术家通过影像记录时代变迁中的微观日常,表达了对历史与时代进程的反思。这些作品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微小瞬间与行为,关注历史记忆中那些被遗忘或未曾被记录的“无意义”瞬间。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品构成了对西方“思辨时间”与“地缘时间”观念的回应,作品中的个体既生活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也处于个人时间与集体时间交织的时空场域,形成了不稳定且充满张力的时间感。过去四十年中,许多艺术家开始通过各种媒介反映中国社会变化中的个体经验,尤其是在都市化和消费化的背景下,艺术家通过直白且批评性的方式,讲述日常生活的细节。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标志着艺术创作从宏大的历史叙述和理性结构转向个体化、碎片化的日常经验。日常化的“时间艺术”通过对习惯生活细节的捕捉与再现,将日常生活仪式化和碎片化,使时间的流动在细微之处得以体现。
三、“循环性”时间结构
《周易·系辞上》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中国古典哲学中以生命和自然为核心的生生不息的时间循环观念,不仅深刻影响了古代的农业和社会生活,也渗透到了艺术创作中的时间逻辑。在当代艺术创作中,生命的循环常常被视为与自然规律紧密相关的一部分,时间成为衰变与再生的象征。这种循环性不仅体现在作品的形式上,也普遍融入到艺术材料和创作过程中。劳作的循环是当代艺术创作中常见的主题之一。张培力的《30x30》便通过重复且令人疲倦的劳动过程,表现出时间的无情与琐碎,体现了“无休止”过程中对时间的感知。徐冰的《天书》创作过程中的反复书写行为、余友涵无休止的画圆动作、黄永砯的《四个轮子的大转盘》以及谢德庆的《一年行为表演:打卡》等作品,都通过重复的行为达到了“去时间化”和反叙事的效果。这些令人疲倦的重复动作质疑了时间的线性性质和叙事功能,展现了“时间”作为无形、非目的性的特征。
梁绍基的作品尤为突出地表现了生生不息的循环时间观,《时间与永恒》创作过程从1993年持续到2018年,作品以蚕的生命全过程作为创作素材,桑蚕吐丝凝结成装置作品,以极其轻薄的丝质、柔软的结构表现出时间的灵动与虚静。蚕的生命周期从孵化、生长、吐丝、结茧、羽化、产卵,直到死亡,再到其身体的再利用和幼蚕新生,一只蚕的生命周期只有五十到六十天,在作品中不断循环着诞生、消亡与新生的过程。自然生命做为核心元素的艺术作品十分强调偶发性与自然律动在创作中的作用,艺术家通过对蚕的行为状态实时观察不断调整作品形态,蚕是否吐丝、茧结成的形状都为作品形态带来不确定性。蚕丝和蚕的排泄物是生命流动与时间消逝留下的痕迹,构成了最终呈现的艺术装置的形态,而漫长的艺术创作过程,使得时间成为创作的重要推动力和表演的核心。
大多数将时间具象化的艺术作品都是通过呈现单向的生命消逝来展现时间的线性流动,如奥拉维尔·埃利亚松通过融化的巨型冰川展示时间流逝,达明安·赫斯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动物躯体标本,顾德新在展览中放置慢慢腐烂的生肉和水果,这些作品通过表现生命的衰败与消逝,将时间的线性进程具体化,呈现出死亡的本质及时间的单向流动。以具有冲击性的艺术过程呈现生命的脆弱性以及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这些作品强调时间的不可逆性与单向流动,从生到死、从完整到腐朽,体现了时间的不可抗拒性。然而,梁绍基的作品则深入融入了时间的循环观念,除了探讨“生”和“死”这一亘古主题外,还通过蚕的“繁衍”展现了源源不断的“新生”。与线性时间观念不同,这种“生生不息”的自然哲学观念更具生命力与变化性。蚕的生长与吐丝赋予了作品偶然性和不可预测性,使得时间与生命的自然循环不仅具有规律性,而且充满了无常与未知的变化。
四、“流变性”动态时间观
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区别在于,西方强调永恒的规则和普遍性,而中国则更为关注变化的流动性和无常性。在西方当代艺术中,时间的表现往往是对现代工业社会统一标准时间秩序的突破,艺术家通过干预观众的时间感知方式,试图打破固定的时间框架,这些作品中常常包含隐形或显性的现代计时器。与此不同,中国当代艺术本身并不受这些时间框架的束缚,中国传统时间观念顺应自然,具有内在的弹性和流变性。因此,中国艺术作品中鲜少呈现“时间终结”的主题,而是更多地反映时间的内在流动性与瞬息万变,一些艺术家通过“无”或“虚无”的方式表达“无常”的主题,中国文化艺术对“变化无常”的信仰,强调在面对变化时要顺应变化,在变化中保持变化。在水墨画中,流动性本身既无规则又暗含节奏,艺术创作强调捕捉瞬间的微妙变化与节奏化呈现,通过墨水流动、纸张的吸水性等自然元素表现出自然的变化,这些变化本身便是“无常”的体现。
中国当代水墨艺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展现了独特的时间流变性,一方面是艺术媒介的流动性,一方面是时间意识的开放性。水墨画创作过程中墨的流动和水的扩散形成了独特的时间效果,艺术家通过对这些自然元素变化与流动的巧妙运用,捕捉每一个瞬间的微妙变化。许多当代艺术家,如徐冰、陈箴、邱志杰等,都在其创作中融入了中国水墨的形式,通过装置、影像等方式将水墨作为视觉符号和文化情感的载体。徐冰在《天书》中通过水墨模仿汉字的书写形式,创造了一种无法解读的“文字”,这种无解的符号不仅突破了传统书法的边界,也展现了文字的流动和不可固定性,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无常的思考产生了呼应。陈箴的作品则展示了水墨艺术如何突破平面性进入三维空间,并通过对时间流动的捕捉形成作品的动态效果。
当代水墨艺术以墨的晕染、水的渗透等自然特性,将时间的“流变性”具象化,表演传统文化中对无常与变化的深刻理解。徐冰、陈箴等艺术家通过水墨与现代创意结合,突破传统边界,以动态的艺术捕捉时间的瞬息万变。与西方艺术对抗时间现代秩序的方式不同,中国当代艺术更多地关注时间在变化中的自然流动及其无常的本质。这种对“流变性”的敏感,使得艺术创作不仅成为对时间的反映,更是一种与时间共生的过程。
五、结论
日常性、循环性与流变性这三种时间特质在艺术作品中生动呈现,既映射了中国文化中深邃的时间观念,又折射出艺术家在全球化语境下的独特思考。“日常性”聚焦于对生活中细微瞬间的捕捉与再现,彰显了时间的微观属性;“循环性”呈现了中国文化中循环往复的时间观,体现出自然规律与生命哲学的和谐统一;“流变性”则关注时间的动态变化,也反映艺术家在应对不确定性时的审美思考与存在意识。这三种特质共同建构了中国当代艺术多元的时间表达,不仅是对传统时间观念的继承与重释,也在全球化语境下打破了西方艺术对线性与永恒时间的固有理解,以具有本土化特质的时间观念回应全球艺术话语,也为构建具有文化自主性与学术价值的艺术语言提供了契机。
文章来源:《新美域》 https://www.zzqklm.com/w/qk/294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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