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美感——文学论文
《诗经·小雅》的怨刺诗表达了强烈的孤独感,这可以给读者带来孤独的美感,即孤独的审美体验。虽世殊事异,如今的读者依旧可以与《诗经·小雅》的那些怨刺诗达到心灵上的共鸣。原因不仅是它忧国哀民的责任心、遭谗受累的哀怨心,更是因为责任心哀怨心背后表达出的孤独。“其实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①]孤独是可以作为审美对象的。孤独本身就有着一种美感,而读者和文本对话后产生共鸣更是一种美感,一种阅读的快感。《诗经·小雅》怨刺诗便表现了此种美,而这孤独美与美感又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一、《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美
《诗经·小雅》怨刺诗整体展现了强烈的孤独感。包括久离家劳役的孤独,遭谗被排斥的孤独,还有不被人理解的精神孤独。
1.久离家劳役的孤独
家是个体在社会的一个附着点。远离家乡或父母的个体是孤独的。《蓼莪》篇被方玉润评为“千古孝思绝作”。[②]诗先言“父母劬劳”,对 父母“欲报之德”是“昊天无极”。有父母在是温暖的,而诗人却“我独不卒”,不能和父母一起,不能终养父母。于是诗人感慨道“民莫不穀,我独何害。”一个“独”字表达了诗人对父母的思念,表达了诗人无父无母的孤独。
在《诗经》时代,臣子服务于君王,“王事靡盬”是常态,臣子在外奔波不能和家人共处。如《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臣子在外马不停蹄地奔波,飞翔的鸟儿时而尚且可以还巢休息,臣子却因为君主的事情未完而难以归家。车马劳顿,不能安居在家,不能奉养父母。臣子的心甚是伤悲,漫漫路途只有臣子忙碌的身影,孤寂的心。
除了公事的繁重,还有很多徭役。如《采薇》,诗为戍士还归之作。先是回忆了自己戍役的往事,戍士因“玁狁之故”而“靡室靡家”“不遑启居”“忧心烈烈”。接着所幸最终得胜还归。然而,战后幸运存活并归家,戍士却没有喜悦之情,代之以常人难知的悲哀。即使得胜了又怎样,这一路征夫远离家乡,身心劳苦,所遭受的孤独痛苦谁人能解。此时征夫是觉得没有人可以理解到他的心酸苦痛。征夫的从征之路是孤独的,还归之路亦是孤独的。末尾孤独痛苦之情表达地淋漓尽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正如方玉润所评:“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②
《北山》诗与《采薇》一样表达了勤于王事的劳苦孤独。似乎人在痛苦时会觉得所受之苦是独一无二的,旁人“莫知我哀”的,人在受苦之时最感孤独。诗人在“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后抱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觉得臣子那么多,王不均,使自己独自劳苦。《小明》中“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我独兮,我事孔庶。心之忧矣,惮我不暇。念彼共人,睠睠怀顾。”诗人想到安居的朋友,自感独身事众的悲哀之情也很鲜明地表达出来。又《何草不黄》中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征人“朝夕不暇”地“经营四方”,“非兕非虎”却不停地走在无边的野外。征人发出承受痛苦的孤独“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征夫使臣在外,其妇人则必有思夫之情。如《杕杜》: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
匪载匪来,忧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为恤。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
诗歌描摹了一个思念征夫而伤悲孤独的妇人形象。开篇“有杕之杜”,“杕,特也”,先写了一棵独立的杜树,奠定了全篇孤独的感情基调。征夫归期不定,女心伤悲,甚至忧愁至病。结尾又写道妇人占卜,“以卜筮终之,言思之切而无所不为也”[③]这种思念的孤寂确实感人心扉。
2.造谗等被排斥的孤独
生逢乱世,人人自顾不暇。更何况流落异乡,不被容纳。如《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诗人首先以黄鸟作比,徘徊无所止,无所食。后又直言此地不可留,希望回归故土。方玉润认为此诗“重在‘不可与处’及‘尔不我蓄’,非重在‘复我邦族’ 也”。②全诗更多表达了诗人在异乡不被容纳,不得安居的悲伤和孤独。《我行其野》篇也同样表达了这种孤独,诗人在“尔不我蓄”后写道“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不被收恤后,诗人孤零零地行于野中,依恶木以自蔽,其情实可哀。
又如《小弁》,此诗姚际恒、方玉润等人认为为幽王之太子宜臼所作。宜臼因褒姒之谗,其母被废,自己被逐。全诗在开篇便呼天自述“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谷,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诗人感叹他人都生活地快乐,而自己独自遭难,被抛弃。又《四月》者亦如此,是被排斥的孤独哀歌。“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3.不被人理解的孤独
与人群外的孤独相比,人群中的孤独更为可悲。身在人群中,任何个体不能被另外的个体完全理解,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剧。或个体语言行为被人误读,或个体精神不能与旁人产生共鸣等等,个体存在着不被人理解的精神孤独。
如《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暂且不论此诗前两章所表达的内容。只看“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诗集传》注道:“《韩诗》云:‘劳者歌其事。’《魏风》亦云:‘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诗人因劳苦而哀歌,不了解的人会以为诗人喧哗浮躁。这种不被人理解的表达也类似《黍离》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孤独苦闷。个体的言语行为被误读是一种无奈的精神孤独。
再如《正月》,诗人担忧奸伪之言误国,悲伤民众生当厄运。而这种担忧和预见是不被人理解的,诗人“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念我独兮,忧心殷殷”。诗人写道“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民众正处于危急时,而连上天也梦梦然,若无意于分别善恶。又道“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天尚梦梦,人亦昏昏。人人自觉自圣,不辨乌之雌雄。人人都自以为是,于他人之言不屑一顾。上天和下民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担忧,诗人如何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精神的旷野里无人为伴,孤独至极!
又如《十月之交》,此诗为一篇典型的刺诗。开篇就写自然现象,天灾预示着国难,又写小人妇人之祸患,诗人甚为焦灼忧虑。而这一切诗人只觉自己独自承受着。结尾诗人叹道“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在诗人眼里“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种痛苦的孤独感,这种无人理解,无人共鸣的孤独感在诗末余味悠长。
能够提前预见祸患的智者是孤独的。如《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众人之虑,不能及远。暴虎冯河之患,近而易见,则知避之;丧国亡家之祸,隐于无形,则不知以为忧也。故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惧及其祸之词也。”③先知先觉者注定要孤独地忧愁,常人难与之为伍。
由上可以看出《诗经·小雅》怨刺诗充斥着悲伤的孤独感。或是久离家劳役的孤独,或是遭谗等被排斥的孤独,或是不被人理解的孤独。《诗经·小雅》怨刺诗表达了在人群中和人群外的两种孤独。“独”字可以说是它的精神标识。而这种孤独美给《诗经·小雅》怨刺诗带来了极大的审美价值。
二、《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美感及其意义
美感即审美体验。《诗经·小雅》怨刺诗可以给读者带来孤独美感,即孤独的审美体验。明确《诗经·小雅》怨刺诗孤独美感还有几点重要的意义。
首先,可以说正是《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给了它永恒的生命力,给了它永恒的审美价值。“雅者,正也。”“怨诽而不乱”等中和周正,之类的诗教评价低估了《诗经·小雅》怨刺诗的美学价值。
对于《诗经·小雅》怨刺诗发生时的很多背景,后代的读者已经缺乏较深入的感知。因此与《诗经·小雅》怨刺诗的政治审美相比,《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更具有生命力,它可以让各个时代的读者都与其达到共鸣。这使得《诗经·小雅》怨刺诗在任何时代都不孤独。也许追求新奇、崇尚震惊体验的现代社会很少有人会欣赏到怨而不乱的中和之美,但人们都会体味到诗人的孤独感。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古今中外,无一例外。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作为孤独是此在于世界的基本感受,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人生孤独,人死更是一种绝对的孤独。这样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和《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发生共鸣,当读者与阅读对象发生共鸣,便会有阅读快感产生。
除了让读者获得产生共鸣的快感外,《诗经·小雅》怨刺诗中的孤独感也可以让读者体味到悲剧的心灵快感。《诗经·小雅》怨刺诗中为“好人”的诗人遭受孤独,可以说是一种悲剧。悲剧还可以带来快感,快感来自于恶意(一种幸灾乐祸)和同情(包括审美同情和道德同情,但更多是审美同情的心灵超越)。[④]另外,亚里士多德对悲剧还有有着著名的“净化说”。他在《诗学》中讲到人在悲剧中可以通过怜悯和恐惧获得情感的宣泄。现实世界中的读者和悲剧人物形成共鸣,情感发泄而达到心灵上的平静。《诗经·小雅》怨刺诗的诗人受劳苦、被排斥、不被理解等种种孤独可以给几千年后的读者带来悲剧的心灵快感。
再者,孤独是文学永恒的母题。《诗经·小雅》怨刺诗多是宣王至幽王时期的作品,这一母题的开创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离骚》而是《诗经》。《诗经·小雅》怨刺诗中多的是“念我独兮”,“我独居忧”,“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之类孤独话语的表达。
此外,明确了《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与孤独美感后,可以更完善地解释钟嵘对于阮籍诗“源出于《小雅》”的评价。
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阮籍道:“其源出于《小雅》。虽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注解,怯言其志。”[⑤]阮籍诗在文学史上被评价为“隐约曲折”。钟嵘写道颜延年认为阮籍诗歌幽曲是因为怯言其志,这显然是从阮籍诗歌源于《小雅》的委婉谏刺的方面讲。然而在明确《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后,可以说不仅是因为它继承了《小雅》 “谲谏”、“怯言其志”、“怨诽而不乱”等符合封建教化的表达方式,更多是因为他继承了《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
阮籍的代表作82首《咏怀诗》“充满苦闷、孤独的情绪”,“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诗中末尾两句可视为全部《咏怀诗》的总纲。[⑥]“忧思独伤心”不正是《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的再现。而钟嵘写阮籍之诗“源出于《小雅》”,是在获得了《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美感之后而写。亦可见在把握中国文论的感悟式评价时特别要注意审美体验在评价者身上的影响。
《诗经·小雅》怨刺诗有着强烈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具有着永恒的美学价值,它可以使读者从中获得美感,并达到阅读快感。《诗经·小雅》怨刺诗的孤独感亦对后世文学产生着相当的影响。
注释:
[①] 蒋勋:《孤独六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②] 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8页,第341页,第380页。
[③] 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41页,第182页。
[④]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0—70页。
[⑤] 曹旭:《诗品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
[⑥]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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