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萍踪何处寻,回首故纸烟云间——唐代小说中侠之类型
五陵少年鞍白马,一挥金鞭拂青云,笑入唐姬酒肆中;素衣白练乘风雪,莫道红颜随逝水,永存侠影江湖间。风云人世间,总有惯作浪游的江湖儿女,挟酒仗剑历风霜,皇图霸业也好,国仇家恨也罢,当度尽劫波,倚楼听雨,那一场怅然平生事,尽付苍茫烟云。侠客有情,文人有梦。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文人对“诗剑情侠”的倾慕向往已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学之中。无怪乎唐代传奇中侠义小说独树一帜,虽不似明清近代之浩大声势,亦不如金古温梁之独开大家门面,然其任侠精神,百代之下仍赫奕章灼。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侠”的形象最早出现在《韩非子·五蠹》中时,是“权行州里,力折公侯”的无法无天、徒逞莽勇之辈;而韩非眼中社会动乱的根源——“儒”与“侠”,一个自汉代成为中原正统思想,一个自唐后给世人留下千古侠客梦。
自秦汉始,侠之踪影屡屡见于诗书间,从《史记》、《国语》到《左传》、《战国策》,弹铗长歌、负剑远行的侠客形象并不罕见。而后文人诗歌也有所涉及,如曹植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张华的“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最初唐人也是多在诗中抒发心中的豪侠情怀,如“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这些诗中动辄提剑驾骑取人性命的侠客,形象单一,其意义难以得到充分展开,因而唐代文人始借助小说来更好地阐释胸怀 。
明人胡应麟称:“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鲁迅则据此进一步解释:“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采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意为小说。”故而唐传奇中的豪侠小说,实可视为中国武侠小说之开端。自开元、天宝后,唐代社会动荡,矛盾突出,特别是封建统治阶级与农民阶级的矛盾、中央政府与地方强镇的矛盾,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此二种矛盾愈加激化。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对“以武犯禁”的豪侠自然寄予了某种希望。“乱世天教重游侠,忍甘枯槁老荒邱”,豪侠小说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应运而生。事实上,乱世也并非促成唐代豪侠小说兴起的唯一原因。唐代是历史上比较繁荣的时期,封建礼教的束缚相对松弛,社会精神昂扬奋发,因而人们偏于高估自己的价值,强调个性自由,蔑视现存秩序和世俗礼法,即使身居太平盛世,文人心中也自有一片剑影刀光。“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居然由侠士之无法大显身手扬名四海而抱怨起“清平世”来,可见豪侠小说之兴起缘由,与不平之社会,和个人气质之发扬密不可分。
唐代豪侠小说虽数量不多,类型却不少,草莽豪杰、方外僧道、闺中女子、低贱奴仆皆可入文,有些形象甚至绵延至今亦常作书中主角。其中,有三种传统定式思维中少见于豪侠题材的类型,即隐者、忠仆及侠女。他们并非扬名江湖的浪客豪士,或白衣长剑的少年俊杰,甚至还是常人眼中的弱势群体,但这种逆向设定的身份,反而更赋予他们神秘感,令人过目难忘。
一、大隐隐于市——侠之隐者
大隐入朝市,小隐入丘樊。看过《天龙八部》的人,一定会对其中被誉为金庸小说第一高手的扫地僧有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倏然而出,倏然又隐,身藏寺中无人知晓,却以高深莫测的功夫震撼全场,又以精妙绝伦的佛法点化痴人。若以佛经观之,扫地僧几可视为佛祖;若追溯小说形象渊源,这种身怀绝技的无名隐者,大约来源于唐传奇。这类侠者,多隐于市朝,出身布衣,为寻常百姓,然身怀绝技,路见不平,则解人之厄、成人之美,事毕复隐于尘世,难知其踪,世人更不知其名,仅以“京西店老人”、“黄衫客”等等代之。
《京西店老人》中,韦行规自负箭术精湛,目中无人,不听京西店老人的规劝,执意连夜赶路,遭遇袭击。来人操纵风雷闪电,并以木屑为武器进行攻击,木屑堆积竟有尺高。韦生甘拜下风,后发现原是京西店老人挫其锐气所为。这位老人看似稀松平常,却深藏不露,可驾风雷驭闪电,但微露功夫只为警醒后生。待韦行规返回前店,见“老人方箍桶,韦意其异人也,拜而且谢”。一位垂髯老者,身怀如此绝技,却甘隐市朝箍桶为生,其身世不可谓不神秘,心境不可谓不高绝。或许老人年轻时因目中无人而铸成大错,因而隐于市店,见后生小辈重蹈己之覆辙,便下意识出手点醒;也或许老人实乃向时武林豪杰,见惯浮沉大浪,一日退隐,居于京郊,淡泊度日,偶忆平生事,又出手相助路人。就像《笑傲江湖》中的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神出鬼没,气度逼人,而最后只以一曲胡琴复归暗夜。但竟事实如何,我们不得而知,留在故纸堆中的,只有一个像《卅三剑客图》中“风雷电,板一片”的箍桶老人,斜倚店门,观斜阳如血,伴昏鸦老树,笑容恬淡无求,眼神深邃难名。
无独有偶,另一篇《兰陵老人》中也有这样一位江湖异人。京兆尹黎干带着衙役到曲江祈雨,众人皆回避,独一老人拄杖于路旁,并不在意。黎干见他冒犯,一怒之下命人将这老者打了二十大棍,结果老人竟丝毫无事地离开了。黎干疑之,便登门拜访。不料老人竟精通养生,且以“迭跃挥霍,批光电激”的神技警示黎干,但“翌日复往,室已空矣”。许是老人料到若被奉为神人,必不堪门庭若市之扰,又或是避免宵小心生歹意,不屑卷入阴险斗争,更也许是因其本性固喜漂泊。这种飘然归远式的结尾,更增添了隐者之侠的神秘感。
《霍小玉传》中,小玉遭李益负约,愤恨欲绝。有侠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风神俊美,衣服卿华”,瞒着小玉设计将负心汉李益骗到家中,令小玉“死而瞑目”,也属于此类隐侠。他隐于市朝,故得知李霍之事,又有侠义热肠,故助二人复见诀别。侠士无名,却教人心向往之,正是: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
二、忠魂护主——仆者亦侠
在唐代豪侠小说中,有一类形象较为特殊,他们身份地位较低,但侠义豪情不减,为报主人知遇之恩,甘于冒险献身。也许,他们只是侠客公子身边不起眼的影子,或是千金佳人身边无甚重要的附属;但他们为主解忧、雪冤,玉成其事,大放异彩。唐代开设科考,寒门弟子得以进入政治核心。怀着知恩图报的观念,他们在“士不遇”文化规定中的伦理价值观下,宁愿冒险代恩主刃仇,敢轻生死,也不负恩义。微贱之士的知恩图报之行,是侠者自尊自重的最好证明。《红线》之夜盗金合,《田膨郎》中小仆擒盗,《昆仑奴》之夜越重垣,《聂隐娘》之屡退刺客……主人有难,便无一例外赴汤蹈火,以报恩情。虽然他们只是侍役婢仆之流,其铮铮侠骨、赤胆忠心仍在史籍云烟里留下光芒
《田膨郎》一篇中,真正的主角却是朝廷官员王敬弘身边的一个小仆。戒备森严的皇宫中,文宗的白玉枕竟为贼所盗,便命朝臣擒此贼。当小仆看到他的主人为此烦忧时,便想为主解忧。主人与宾客宴饮,欲乐器助兴,而“更漏已传,取之不及”。小仆为取得主人信任,在宴饮将散之时请缨,“若要琵琶,顷刻可至”。他倏忽往来,令王敬弘甚为惊异又不得不信。在短暂的大显身手后,小仆便向主人道出自己的初衷:“顷年偶至京国,今欲归乡里,有一事预报恩。”随后便亲自出马,抓获偷取宫苑宝物的侠盗作为报答。“上喜得贼”,大加赏赐了王敬弘,而同样当赏的小仆却“已告敬弘归蜀,寻之不可”。这样一位“年甫十八九,神采俊利”的义仆,平日默默无闻,于关键时刻得立大功后,却选择了“青山独归远”的结局,比之从头至尾受万人景仰的大侠名士,未尝不多了另一种潇洒豪气。值得一提的是,文章塑造了两种豪侠形象类型,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类是为“人主”和“权贵”服务的,一类是给“人主”和“权贵”捣乱的。小仆属于前者,田膨郎属于后者。捣乱“不过是闹点乱子而已”,决不是“叛”,但也是不被允许的,因而自然会有另一类豪侠替“主人”除掉。这在当时并不多见,却几乎成了后代侠义小说的公式,如清代《七侠五义》之类,其主体框架正是侠盗两类人物据此演义的。而小仆之归隐,又避免了为后人所诟病的“愚忠”误区,因此愈显得不羁出尘。
《昆仑奴》中的磨勒,是“显僚”崔氏之子崔生身边的一个奴仆。崔生在“一品者”府上作客时,爱上了一品官员身边的歌妓红绡,红绡也对崔生暗许芳心,离别时,“妓立三指,又反三掌”,暗约崔生前来幽会。崔生回到家中,对红绡设下的谜题百思不得其解,自此“神迷意夺,语减容沮”。这时,善解人意的昆仑奴便粉墨登场,不但帮助主人猜出哑谜,还背负崔生越过大员家的十重围墙,前去相会佳人。后来在他的努力促成下,两个有情人才终成眷属。而被甲士包围的昆仑奴“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十多年之后,崔家有人见他“买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昆仑奴为主分忧,已是集智、勇、忠于一身,而十多年后的“容颜如旧”更添一分玄秘之感。
三、凛然巾帼是将军——女侠
在唐以前,侠者形象一般是男性,少有女性。而唐代,随着侠义精神的张扬和思想观念的开放,涌现了许多性格鲜明的女侠。她们有的忍辱负重、报仇雪恨,如谢小娥、贾人妻、崔慎思妾,有的依附藩镇、为主效力,如聂隐娘、红线;有的行踪诡秘、技艺惊人,如车中女子、三鬟女子。她们不拘囿于闺房之中,勇于干预社会;缠绵气少,儿女情短,却英雄气盛,敢说敢为。唐传奇中的女侠,不具清怨哀婉的阴柔美,而是奔放、豪爽、热烈、阳刚,发乎自然本性,显出英雄本色。比之娇俏可人的黄蓉、清丽绝俗的小龙女,更像是剑胆琴心的翠羽黄衫霍青桐,亦或是英姿飒飒的草原公主飞红巾。
复仇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主题,而唐传奇中的女侠里,便有一类复仇女侠。《谢小娥传》中的小娥,身为弱质女流,为报血海深仇,化装成男子,接近仇人,表现出了非凡的忍耐性和机智。而贾人妻和崔慎思妾相似,她们身负大仇,隐居潜伺,忍辱负重,表面是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内心却燃烧着复仇之火;行事果决,如快刀斩乱麻,待得大仇已报,与丈夫话别后斩杀亲子以绝其念,然后飘然而去,不知其踪。她们如此忍情灭性,自然是弃绝了女性最本能的感情,然而从文本角度出发,这样的情节方能使侠的形象从女性柔顺沉默的身体里超拔出来,媲美男性侠客。中州男儿忍巾帼,不意女流亦青史,而其杀子,乃为决念,古之侠莫者能过焉。
肉食朝臣尽素餐,精忠报国赖红颜。唐代藩镇割据,民众苦不堪言,而《红线》中的女侠红线,单枪匹马入魏城、盗金合,从而使“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在“侍人四步,兵器森罗”的条件下,红线略施神功,便将金合从一位元帅的枕边盗走,艺超鬼神。红线此行虽是盗金合,却非巷闾间的小偷小摸,而是一次重大政治任务,关系着百姓的生死。她于无形中消弭战祸,为百姓谋得了福祉,又给田承嗣一个严正警告,是一箭双雕。正可谓“盗亦有道”,不知后世“盗侠”楚留香的形象是否也与红线有些微渊源。
《聂隐娘》故事近似《红线》,而情节更为离奇曲折。魏博镇大将聂锋之女聂隐娘,十岁时被一尼姑窃去,学道五年,能飞善剑,曾于都市中刺杀有罪之人,归家后又自择一磨镜少年为夫。魏博节度使知道她的本事,就收买她,命她去行刺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能神算,礼迎隐娘夫妇,隐娘服其神明,便背魏归刘,几次挫败魏帅的刺客;后来为其夫乞得一个挂名的官衔,自己便入山寻访得道的高人去了。作者将聂隐娘刻画得异常神奇,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能变幻身形、善隐身之术,还能化尸为水,剪纸成物,这不但是剑侠,几乎已成了剑仙。而“剑”,在之后的武侠小说中,可以说是侠客的必备之物,仗剑天涯则是侠士最为标准的形象。正如明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所说,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可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唐传奇中的女侠,还有一类是略带传奇色彩,或神秘或有趣的。车中女子,甫一出场只是一位“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满髻,衣则纨素”的妙龄女郎,却领导着一群技艺出众的男侠盗。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蔑视皇权,盗取皇宫宝物,并为搭救无辜者,只身入虎穴,不能不称之为一位奇女子。而她衣着纨素、以绢为器的形象,也很难不让我们联想到金庸笔下,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的小龙女。再如《潘将军》中的三鬟女子,盗取将军宝物玉念珠,并藏之于慈恩寺塔上,一点不留痕迹。女侠艺高胆大,为人直爽,蔑视权贵,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清代朱翔清的小说《空空儿》中,女侠空空儿盗取两江总督黄太保颈上的串珠,让他到报恩寺塔顶上去取的情节,正夺胎于此。再看《虬髯客传》中“风尘三侠”之红拂女,她慧眼如炬,于风尘之中识得英雄,且智勇双全、胆略过人,与李靖、虬髯客并行,不输一分光彩。更难得她身为女子,潇洒坦荡:初遇虬髯客之时,红拂正在梳妆,然其不避不惊,沉静如常,最后结识了一位肝胆相照的“义兄”。这非关风月,只为真心的阔大襟怀,千载之下无出其右。
司马迁首为侠客立传时,即推重“侠”之“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这便是千古侠客的精神写照,不仅有“相与信,同是非”的一诺千金,还有轻死生、重气节,“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打抱不平,更有快意恩仇,“不轨于正义”的自由品格。无论是“閭巷之侠”、“布衣之侠”还是“卿相之侠”,他们都乐于坚守这“侠道”精神,一往无前,慷慨赴死,无怨无悔。
“侠”之一字,已经根植于中国文化,成为特有的文化现象与社会价值取向。在唐传奇中,隐侠、仆侠、女侠、盗侠、义侠等系列侠士形象,丰富而复杂,具有极高的文学与社会价值,为后世武侠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借鉴蓝本,也为后代寻觅侠客幻影的痴人创造了一个风云涌动的武林旧梦。
宝玦谁家子,长闻侠骨香。也许,就社会进程而言,侠客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他们却使得无数人向往并追求那种崇高又“不切实际”的“侠骨”。“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向西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即便只是梦一场金戈铁马英雄事又如何,且看那梦如何快意,仗剑挟酒江湖行,多少恩怨醉梦中,蓦然回首,淡看江湖路,事渺人遐万事空,不过几重烟云几棵松 ,几层远峦几声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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