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天使”对道义抉择的触发

儿童是维克多· 雨果在文学创作中偏爱的主题动机。孩子所拥有的至真至善至美本性与革命中成年人恶性膨胀、自相残杀的本相代表着人的原始状态与人类异化的对立。其作品中所包含关于成年人的世界和儿童世界的对比，无一不揭示作者无疑是否定、批判前者和肯定、歌颂后者。

作为故事的起因与结局的导火线，被侯爵挟持为人质的三个孩子是《九三年》里至关重要的人物。作者反复使用“ 天使” 、“ 天使般的” 这样的字眼来描写“三个”儿童, 绝非偶然，其无意的宗教神圣性无法掩饰。小说的第三部第二卷《圣·巴岱勒谬的大屠杀》描写三个孩子把《圣·巴岱勒谬》的书撕成碎片，象征摧毁的是正个人类社会的文明史。三个孩子将一本宣传宗教狂热的书化为大自然中自由美好的“蝴蝶”，难掩宣扬弃绝现代文明，重返人性的深刻哲理意义。可见，作者在潜意识中试图借用宗教中“天使” 的意象来赋于儿童以扭转乾坤，触发道义抉择，克服人类异化, 恢复人的自然本牲, 重拾博爱精神的崇高使命。作品中最后三卷描绘了这一使命诱发的终极结局。

第五卷：“保王派”溃败；图书馆的纵火导致孩子的险境；四千名共和党士兵的束手无策；郎德纳克调最终选择放弃逃亡回头救出孩子；接受逮捕。

第六卷：郭文与郎德纳克的狱中对话；沉思而挣扎的郭文；释放郎德纳克，坦然接受处罚。

第七卷：军事法庭上郭文被判决死刑；西穆尔丹与郭文的狱中对话；郭文死去的同时西穆尔丹的自杀。

以郎德纳克、郭文与西穆尔丹的依次抉择为中心，人的原始天性被道义的升起唤醒。

当侯爵得救逃离城堡，目睹被大火所围困的三个孩子的时候，在他身上被历史迷雾所蒙蔽的人性似乎得到了觉醒，于是他选择返回城堡救出孩子，自己则成为了郭文的阶下之囚。人们似乎有理由质疑这一举动的真实性，但是，出现在这位英雄内心的骤然急转却可能是合乎常情的。一方面，在战争失败走投无路的绝境下，同时亲耳所闻孩子母亲痛苦的呼号，以及亲眼目睹孩子于火光中的呼救所带来的情感冲击，极有可能使人物的行动立场产生剧烈的变化，人性的“善”被激发。而另一方面，侯爵所奉行反革命的“高贵”不容许他为了自己逃命在面临他人危险时懦弱地选择前者，这在第一卷中他救回炮手中可窥见其作为贵族的高傲。在这两种条件下，他暂时不再扮演其崇高的历史角色——法国封建势力在旺代的救世主，而是被一种迫在眉睫的、更需激情与勇气的场景所支配，从而作出摆脱于历史迷雾之外的道义抉择。

郎德纳克这一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令郭文的内心激起了更为剧烈的波澜。在郭文内心声音的交战中，蓦然出现了行军的原则和人性的荣誉之间的矛盾。作为军事统帅，他有必要按照法律处死敌军领袖；然而，一个英勇的拯救行为却横亘于他和法律之间，人性上的荣誉感不允许他杀死一个因拯救孩子而落入他手中的俘虏，因为倘若如此，也就否定了侯爵拯救孩子的善行，否定了孩子的生命，也就否定了人类在未来建立善良法则的可能性，这足以令一切革命的正义性彻底坍塌。

历来有评论者分析说郭文不杀朗特纳克，对不起革命，对不起法兰西。但笔者认为，郭文辜负的是某些革命者（例如罗伯斯比尔、马拉）所奉行的功利主义军事原则，而非革命。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善”和人性释放了朗特纳克，更是为了维护共和国的真理，为了他一直秉持的革命正确性，才选择以生命作为代价。当侯爵的角色从不共戴天、心狠手辣的敌军领袖转变为牺牲自我的壮士，郭文不得不反思：“英雄的行为竟得到如此的酬报！用野蛮的行为去回应慷慨的行为！使革命处于不利的境地！这岂不是贬低共和国吗？”如果没有人做这一步牺牲，他所有对革命的信仰就得訇然坍塌。因此，他用自己的年华换得的是自己信念的永存——革命的目的从来是人道、高尚而善良的。郭文爱人道，也信仰革命维护革命，由始至终尽是坚守，不曾背叛。

革命的虚伪在于举着解放民众的幌子，干着涂炭生灵勾当。革命的变质呈现，历史的迷雾拨开，郭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因为眼前的革命历史负载着巨大的荒谬，而他必须给未来留出广阔的星空。正如小说中所说——“在革命的绝对真理之上，存在着人道的绝对真理。”于是，他选择释放侯爵，而把自己交给了军事法庭。在人的天性和社会秩序没有达到和谐一致之前, 每个人都要常常面临社会角色与人性角色的裂变, 社会角色要求我们用功利主义衡量一切, 以便维持秩序的正常运转；人性角色要求我们用理想主义衡量一切, 以便使我们的心灵得到安宁。在郭文作出抉择的这一刻，历史本质的淡化乃至消失，宣告着人作为道义抉择的主体重新获得自由，完成了重拾人性的演变。

至于并没有被“天使”们感化的西穆尔丹，也许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可悲的一个。随着全文最末枪声的响起，他最终成为在感性与理性的挣扎中唯一未能跨越所谓理性的历史原则的人。在西穆尔丹的身上，人格被真正地两重化了。他的种种举动成为了大革命精神的反映，显示出残酷无情的面目，把最为可爱的人物他最疼爱的“儿子”送上了断头台；同样，在他的身上，历史的迷雾也在缓缓散开，那种在侯爵和郭文身上获得胜利的东西——道义也获得了一种的胜利：爱的悲痛让他选择了与郭文一同死去。然而，这又是一种无比凄凉的胜利，因为这个在流血中进步的时代迫使它以最高贵的人的死为代价。也许，惟有当我们顺着郭文的忧郁目光看向他所说的“未来”的时候，才能够确信这种胜利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