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卡森·麦卡勒斯小说中的女性困境——以《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爱密利亚小姐为例

卡森·麦克勒斯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具有一定悲剧色彩的女性形象，如《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小女孩米克，《婚礼的成员》中的弗兰淇和《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爱密利亚小姐等。她们都在自己的生活现实中面临着难以摆脱的生存困境并在其中挣扎。她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男性化特征或气质，都表现出对自身性别的逃离或背离。这是与生存现实斗争的一种方式或结果，同时成为造成她们自身悲剧的原因。她们都生活在一个限定的空间内，倍感孤独与无望，因而都向往外面的世界，这尤其在米克和弗兰淇两个小女孩身上表现突出。而对于爱密利亚，这一点则表现的很隐晦，主要通过她对外来寻亲的李蒙表哥的爱恋和对镇上追求她的马文·马西的排斥来实现这层含义的。不同的是，成人的爱密利亚在身体、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强大显然超越了这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而这种强大和她的悲剧的程度之间成正比的关系，更为她的悲剧色彩增加了几分戏剧性意味。以《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爱密利亚小姐为典型来看，卡森笔下女性的困境在于在工业城市的物质生活中形成的功利化价值取向对人的精神的异化和命运的影响。在这种困境下，人为了寻求解脱与突破，而以自身各方面的强硬和对外的冷漠强化了对自身的保护，反过来又加重了生存的悲剧程度。

表面上看，爱密利亚小姐人生中的悲剧在于短暂且无爱的婚姻和无果的爱情。前者仅仅维持了十天，后者被证明从始至终只是一场单恋。而此外，我们也不能忽略的是，她作为一个女性，获得过爱情，也爱过别人，但本身却缺乏女性的特质。这对于女性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缺憾甚至是性别的缺失。情感的波折和自身的缺陷共同编织了她的悲剧。

一、爱的困境

从情感经历来看，马文·马西和李蒙表哥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首先，她对爱的取舍反映了她本质上的自私与功利，也即她所持有的是一种利己主义的价值观，这对于本质纯真的爱情是致命的伤害。她丝毫不爱马文·马西，但对于他的送来的礼物和财产，她照单全收；对于身无分文的孱弱小罗锅李蒙表哥，她却眷恋有加。在这二者间所存在的区别在于选择收益。第一，她和前者无血缘关系，没有亲情的维系，得不到安全感和亲情的回报，而这些李蒙表哥却有。第二，前者在镇上游手好闲、声名狼藉、受人嫌恶，而后者善于哗众取宠，博取众人关注，为咖啡馆吸引了更多的顾客使得生意兴隆，咖啡馆扩建。从这点上来说，选择李蒙表哥还有经济利益的收入，而选择前者不仅无利益回报还有损声誉。

其次，如果说这是爱密利亚的情感悲剧的话，那么，除了自身自私的趋利性选择因素外，还与情感所涉的对方有关。爱情首先是一种美好的自然天性，应是源自于内心真正的呼唤。然而，“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相同的。”[1]（P27）爱者和被爱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1]（P27）。正如文中的议论：“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1]（P28）也就是说爱与被爱者双方情感付出的不平衡是必然存在的，被爱者有所畏惧，爱者也有所贪图。如此说来，在爱的双方之间存在着难以修复的天然的爱的沟壑。这倒也证明：对于爱密利亚小姐的爱的意象的选择进行如此趋利性的剖析是有一定道理可言的。

二、性别的缺失

波伏娃认为：“并非一切女性必定是女人；她必须具有这种神秘的、受到威胁的实在，也即女性气质。”[2]（P6）除了情感的遭遇，爱密利亚小姐与自身女性身份的背离，是她作为女性而性别身份缺失的又一重悲剧。她几乎总是穿着工裤，好打官司，何况，她还是个“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长得都像个男人”[1]（P3）的斜眼的女人，“根本不把异性的爱放在心上”[1]（P3）。男性化的体格打扮，没有美感的五官和好斗的个性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令她缺乏应有的女性气质。造成这种缺失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而后天环境的造无疑是最重要的方面。

从生活上来说，爱密利亚没有亲情依靠，且生活环境冷漠。作为经营咖啡馆的商人，在工业文明的城市中生存，积累物质财富要以追求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就要最大程度上节约成本，为此，她更多的付出了个人的劳动力，练就了健壮的体格，形成了男性化的装扮，这造就了她身体的强壮和经济上的富有。从情感上来说，她的需要功利化色彩很浓，与感情纯粹的本质相违背，在生活中实现起来很难，也自然造成了她个性孤僻、自私冷漠和精神坚硬的特点。无论如何，她在身体上的、经济上的和个性上的强势都是自我生存的本能所致，是她个人理性的表达。这一符合资本主义文明发展的价值观念作为一种功利化理性驱使她将自己不断发展为一个强势的女人，从而促成她对女性这一作为弱势群体而存在的身份的背离。

总之，情感的遭遇和异性气质的养成赋予爱密利亚的悲剧性，这种悲剧，归根到底是一种孤独。孤独的根源却在于：在她所秉持的功利理性之下，她缺乏某种有益的价值判断和健康的沟通方式：

爱密利亚小姐富有且心灵手巧但却不善与人相处。她从父亲手里继承了房子且凭着自己的努力日子过得很兴旺，她酿得一手好酒，能做美味的香肠、糖浆，能干木匠活，而且医术高明。然而，她六亲不认，更何况邻里有人想与她攀亲更是不可能的。她为期十天的短暂不幸的婚姻以及对李蒙表哥的不尽如人意的单恋都是很好的证明。

“唯独与人，爱密利亚小姐不知怎样相处。人，除非是丧失了意志或是重病在身，否则你是不能把他们拿来在一夜之间变成有价值、可以赚钱的东西的。在爱密利亚小姐看来，人的唯一用途就是从他们身上榨取出钱来。在这方面她是成功的。”[1]（P3-4）

她的婚姻爱情和生活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根本上说是源自于她对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认识是狭隘和自私的，金钱观念显然是她价值观的核心部分。强烈的金钱观念在赋予了她金钱与富裕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让其精神世界变得贫乏甚至不幸。对于爱密利亚小姐而言，金钱和物质生活的富足和精神世界的贫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狭隘的价值判断为爱密利亚小姐必然的孤独乃至婚恋的不幸埋下了深深的种子。同时，她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总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维权意识很强，生活很接地气。她的生活除了打官司，其他日子都过得很平静——“可是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特别热衷于打官司和诉讼。”[1]（P4）官司和诉讼这种极具现代性的社会活动正从法律的角度隐喻了女主人公与人相处过程中的沟通障碍。类似这种冷冰冰的、缺乏人情味的沟通反映在她生活的很多方面，包括婚姻中，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她的个人幸福。因此，自身狭隘的价值判断和与社会的沟通障碍是形成精神孤独的重要因素。

结语

无论是在情感中寻求慰藉，还是不断使自身强大，都是她通过他人或自我而获得安全感的重要方式。这也恰好是主人公精神孤独的写照。有意思的是，不幸的情感经历和歪曲了的性别表现更增强了女主人公的孤独色彩。对于孤独，随着生活阅历的不断丰富，作者越来越意识到：“每个人在精神上都是孤立和孤独的，不管他多么渴望并努力去与他人发生联系都没有用。一个人身体上的畸形只是以一种夸张的形式显示了这种困顿状况。”[3]（P13）如果说爱密利亚小姐的男性化体格和气质算是一种畸形的话，那么在她真实情感的映衬下，其孤独的夸张成分减少了，更多了几分普遍的现实性。

爱密利亚小姐和李蒙表哥以及马文·马西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与纠葛甚至他们与镇上人的相处实际展现出了一个不和谐的生活共同体——人与人不能充分沟通，缺乏理解，更没有和谐的爱。在这样的群体里，人久而久之就会被销蚀为被异化了的生物，甚至本身成为一股异化的力量，而去异化他人乃至社会，继而形成另一个或更庞大的异化空间。作为一名孤独的猎手，作者甚至认为孤独是必然的，纵使爱也很难消除孤独。就连美丽的百合，也生在人迹罕至的沼泽，远离人烟。然而，尽管如此，在作品的字里行间，作者对生活中的远景依然不乏充满温情的描述：清晨“温暖的紫红朝霞里掺杂着几抹玫瑰色的光辉”[1]（P12），桃花“像三月的云彩一样轻盈”[1]（P12）……孤独令人陷入困顿，走向畸形与病态，然自然以其天然的美好作为力量焕发着人的生命渴望与信心。与自然事物积极理解并有效沟通，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抗孤独。

参考文献：

[1][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2][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美]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冯小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