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蹴罢秋千)文本细读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1、上阕——性意识的萌动

    上阕首句“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常常被解为“略去了荡秋千的过程，直接从‘蹴罢’落笔”1，意为表现了其作词的简练风格。该句的确妙在起笔所用的‘蹴罢’二字，但妙处并不在简练，而在于相悖的统一，对此徐培均曾写道：“上片写荡完秋千时的神态，妙在静中见动。词人不写荡秋千时的欢乐，而是剪取了‘蹴罢秋千’以后一刹那间的镜头。此刻全部动作虽已停止，但仍可以想象得出少女在荡秋千时的情景，罗衣轻飏，像燕子一样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妙在静中见动”2，兰世雄所著《婉约词》中也用此说。并且在分析完全词后，徐培均又写道“由此可见上片的‘静’，不仅是静中见动，而且是为了衬托下片的‘动’”3。笔者认为此处相悖的统一实则更在于是用‘蹴罢’而开启了下文，以“罢”而“起”。我们知道在蹴罢之前，女主人公是在荡秋千，可以设想伴随着秋千在空中的起伏荡漾，不自觉地女主人公的内心也随之而春潮荡漾，也即是说，‘蹴罢’的宾语不只是“秋千”，而且还有“像秋千一样荡漾的春潮”，当两种荡漾都会于一体后，随即情绪的蔓延不知不觉中使得春情的荡漾超过了秋千的荡漾，伴随超过的“度”的逐渐加强，于是必定在最终会“蹴罢秋千”,可秋千易蹴罢，然而春情却难罢却，顺情而起，才会有“起来慵整纤纤手”；“慵整纤纤手”此句赏解的着重点通常在‘慵’字，认为“‘慵’字写出了玩后的倦意，透露出嬉戏之欢畅”4，意为表现了其作词生动的风格，这是取了“慵”字由本义“懒惰、懒散”引申出的“慵懒、困倦”之意，实则“慵”字还有“慵妆媚态”之说，此处应该是二者兼有之，也即表达的是一种慵懒娇媚之态，这样与“纤纤手”才能神韵相通，我们知道“纤纤手”语出《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的“娥鹅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是思妇在怨夫，烘托出一种女主人公无人怜爱，无奈之下只能自怜自爱的语境，这实则是女性在用自己所期待已久的男性视角在审美自己。《点绛唇》（蹴罢秋千）中所用的依然是此语境，也即主人公在蹴罢秋千后，身累加之不能罢却的春情无处释放，无奈之下只能无趣地自爱自怜抚弄纤纤细手。

    “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中的“露浓”常被解为表明时令：一种认为是春日之晨，与女子的美丽年华韶光不觉暗合，‘花瘦’亦‘人瘦’也”5，此处是把‘露浓’句所指的“春”分别解作“时令之春”和“年华之春”；还有一种认为是晚春花开无人赏的凄清和少女无人爱的孤寂6，此处实则取了“春”与“愁”相连之意，我们知道在传统词作中，“春”还常常与“愁”相连，如李煜《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欧阳修《踏莎行》中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秦观《江城子》中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等等，如今我们也还常用“水样春愁”来喻指少女情怀，因此也可以在“春愁”的意义上，把“露浓花瘦”顺首句之情而解，不仅仅把“露浓”和“花瘦”看作是两个并列复句，以“花”喻“人”，认为“露浓”“花瘦”“人亦瘦”，而是更进一步把其看作是一个因果复句，此时“露浓”与“花瘦”相对，也即因为“露浓”（春去）所以“花更瘦”“人亦更瘦”，由此在自怜自爱上更增添一层愁怨的情感色彩，怨那“浓露”不解风情，来得太早，就连仅有的“瘦花”也不怜惜，由此巧妙衔接“薄汗沾衣透”。该句在宋词鉴赏大辞典中仅被解为“薄汗润湿了罗衣，极写活动之尽兴”7，这是就本义在解，全句伸发出的神韵全无涉及。在此“薄汗沾衣透”可以与上句“露浓花瘦”形成整体上对应的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既可解为“汗水从轻薄的衣衫中透出，就像柔弱的花枝上沾满了浓密的露珠”8；还可进一步把“露浓”和“薄汗”相对，“露浓”容易让人看到，而“薄汗”却无人知晓，于是解为是承接上句把“我怜花瘦，怨露浓，无人怜我，我怨谁？”加重了对“人瘦”无人爱怜的渲染，由此把水样春愁表达到了极致，所以我们看到了“薄”“汗”“沾”都与“水”有关，且在该词中它还与春之水——“露”有关，《说文》中言：露,润泽也。段注:“泽与露叠韵。五经通义曰:和气津凝为露。蔡邕月令曰:露者,阴之液也”，于是更可以解为女子之春愁，兰世雄写道“露浓花瘦”与下句“薄汗沾衣透”形成对照，“薄汗”即微汗也，“薄汗”尚能使“衣透”，可见衣之轻之薄，罗衣之轻薄，更衬托出少女身型之娇美9。再加一个无人怜、无人赏的“透”字，少女心中的春潮涌动便即刻跃然纸上。难怪明·沈际飞也称赞：“片时情意，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而？”（《草堂诗馀续集》）。

2、下阕——不会表达的纯情与俏皮

    下阕的“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常被解为一组神来之笔的戏剧性小镜头，认为写出了女主人公“荡毕秋千，一晌贪欢，疲惫不堪，忽而客至，自己却未及梳妆，唯留‘汗颜’，只得匆忙回避”10。可偏偏还在慌乱中丢了鞋儿、滑了金钗，“只好含羞走”。“通过上述几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我们看到了女主人惊慌失措，‘欲走还羞’的神态，令人莞尔一笑”11，这的确写出了少女在随性时突见生人的羞涩形态，但从所用的“只得”和“只好”中我们只能看到一种“不得已的窘态”，很多赏析也多依此意解为羞于自己掩饰自己来不及就的狼狈相12，但还可以究其源头新增一解，“袜刬金钗溜”出自李煜艳词《菩萨蛮》中的“袜刬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该句把小周后与后主私会时那种害怕而又想见的娇媚情态表达得淋漓尽致。此处同样适用于这一语境，而且很好与上阕的情感相契合，上阕以“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传达的一个少女对无人怜、无人赏的愁怨的极致而结尾，下阕转承此意，终于有了能赏我“慵妆”之美的人出现了，而且恰巧就在女主人公所期待至极的时候，这是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了观者、赏者，也就有了宣泄的渠道，因而女主人公最为真实的心态是“喜得无比”与“羞得无比”同时并存，甚至于她不知所以，只会“和羞走”，“走”，《 釋名》曰：“徐行曰步，疾行曰趨，疾趨曰走。”也即的本义相当于“跑”，试想女主人公在不知所以的情态下带着娇嗔的笑声正欲跑回闺房，但她又不愿自己所期待已久的情景这么快就结束，所以她猛然停步“倚门回首”，最后作出“却把青梅嗅”的动作，“俏皮”之态尽显纸上，所以不得已的不只是“羞”更是“走”。“却把青梅嗅”的“却”则是对这个不得已的“走”所作的俏皮反叛。因此下阕的关键词不只在“羞”与“青梅”上，这两个字仅仅只流露出纯纯的羞涩，还有一个也是很重要的是由“走”和“却”所流露出的“俏皮”，和盘托出清·李佳所称的“酷肖小儿女”之“情”和“态”。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结尾三句常常被看做是该词的点睛之笔，宋词鉴赏大辞典中言这几句将“少女偶遇暗恋之人的举止、心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写出她怕见又想见、想见却不敢堂而皇之见的微妙心理，只得以‘嗅青梅’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以便争取偷觑心上人的时间”。这一解主要是把“青梅” 喻指为词中从未正面交代的那位来客，从女主人公的反应来看应是一位翩翩少年；实则“青梅”也能喻指女主人公自己，因为她也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如若指她自己，那么“青梅”与穿着被“薄汗沾衣透”的白纱罗衣的她二者合为一体，正如明·潘游龙所言：“‘和羞走’下，如画”（《古今诗馀醉》），对于这般场景所呈现的则应该是女主人公“怕被人见，又想被人见、想被人见却又不敢将此心堂而皇之昭示于人”的示爱的微妙心理了，此时还可以把还可以把“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时的“女无人赏、花无人嗅”与“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相对照、相联系，我们同样也能看到，女主人公变被动为主动的示爱过程的自然流露，女主人公的俏皮活泼姿态在情理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除此而外，“青梅”还能喻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情：一方面指少女渴望的青梅竹马般纯洁甜蜜的爱情，有人就认为此处是“由李白《厂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点化而来”13，另一方面还可取其未成熟之意喻指少男少女之间的青涩爱情，此三句与唐·韩偓《香奁集》中有过：“见客如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相比，清代贺裳称：后者“语虽工，终智在人后。”（《皱水轩词筌》），实质即是指后者所写之女子已经懂得讨巧地掩饰自己的爱意，相比而言李清照之词则写出了少女想要寻爱、想要示爱，然而又不会“寻”，不会“示”，最终呈现出了既纯真又俏皮，既甜蜜又羞涩的别致情态，“青梅”一词最终完美地将上述各种表意和谐地统一于一体。

3、结论——相悖统一下的无穷意蕴

    综上所述，正是词语多义、语法的多解和多语境的使用，再加之落脚点的巧妙选择、“度”的把握得当使该词能一词多解，在朦胧中彰显无尽艺术魅力，至少能让我们看到“蹴罢秋千”，“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一组词句所体现的“纯洁、俏皮”与另一组“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袜刬金钗溜”所体现的“性意识的萌动”两个主题很好地在词作中张弛有度地、和谐地融为了一体，所以请允许我用“纯洁的性意识萌动”这一本身就具有悖论的短语来表述这首词的主题，正是这一悖论的主题使其成为了描写少男少女情爱之作中的独一无二，至此我们可以说对词的作者的争论越多只能说明词的张力越大，艺术空间越广阔，因此该词既不是得益于“纯”，也不是得益于“艳”，而是得益于具有张力之美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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