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化语境下的女性书写——以许安梅祖孙三代为例

    谭恩美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她的处女作《喜福会》，甫一出版，便引起强烈反响，先后获得了多项图书大奖。《喜福会》是谭恩美根据自身的经历书写而成的，书中主要讲述了四对母女从冲突到逐渐理解的故事。这里的四个母亲都经历了两种文化，她们从中国内地移民到美国，身上既有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也浸染了一些美国文化。而她们的女儿们则一出生即在美国长大，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文化的承袭者，两代之间的冲突其实代表了两种文化的冲突。在这四对母女中，有一对其实描写的是祖孙三代女性——许安梅母亲、许安梅、许安梅的女儿罗丝。笔者将从这三代人出发，去解读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女性对自我人生的书写。

一、 旧时代的许安梅母亲

    许安梅的母亲生活在男尊女卑的旧时代，被逐出家门后，许安梅就这样失去了母亲，从小时开始，她从外婆和舅舅那里听到的都是对她母亲的鄙视，说她是不要脸的女人，是一个贱人，外婆甚至还不让许安梅提她母亲的名字，因为那是＂对你父亲的亵渎＂。外婆临终前，许安梅的母亲回来了，她割下自己的肉炖汤给母亲喝，因为在她的家乡流传着一个说法，最孝顺的孩子如果割肉给母亲吃，母亲就不会去世了。当然，传说仅仅是传说，外婆最终还是走了，但死前她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她终于原谅了自己的女儿。外婆过世，母亲也必须离开了，面对即将再次失去的母亲，许安梅不顾舅舅的阻拦，不顾舅母的辱骂，伸出手选择了跟随母亲而去。

    跟随母亲来到她的＂家＂，许安梅才知道了母亲痛苦的过往和生存的艰难。母亲丧父后一直守寡，但一次去庙里烧香，她的命运便发生了转折。她被大户人家的男主人吴青相中，后来吴青勾结三姨太邀她去打牌，并被热情招待过夜，而就在这夜，吴青强暴了她。但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是被强奸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寡廉鲜耻，不守妇道，她的婆家以她为耻，把她逐出了家门，就连自己的娘家也不肯收留她。走投无路，她只能去找强暴了她的吴青，这样，她成了吴青的四姨太，开始了在这个大户人家的艰难生存。因为是妾，身份地位极为低下，经常受正妻和其他姨太的欺辱，就连后来生下儿子，也无法做他的母亲，而是被二太太霸占了。许安梅的母亲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唯有死亡才能带走她的无奈和痛苦。临死前，她为了女儿不再被人轻视，不再被人欺负，她选择了在小年夜自杀，因为她知道吴青怕鬼。她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痛苦，也以这样的方式为保全女儿做了最后的努力。死亡，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可怕，而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武器。

    许安梅母亲的一生都充满悲凉，年轻时丧父，后被人强暴，婆家和娘家非但没有给予安慰，还雪上加霜地把她推向了深渊，迫不得已，她做了强暴她的人的妾，在等级森严的妻妾制度下受尽冷眼和欺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在她生活的年代，女性地位很低，是男性的附属品，受男权社会的压迫。在这样的社会里，男性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寻花问柳，而女性却必须恪守妇道，勤谨持家。即使被欺辱，也要受所有人的唾弃和鄙视，在这样的时代，许安梅的母亲只有以死解脱，她没有第二条出路。

二、两种文化下的许安梅

    许安梅所生活的时代和所经历的人生已完全不同于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死为她和弟弟在家中争得了生存的权力和生活的地位，她也不再像母亲那个时代的女性一样逆来顺受，淹没在痛苦悲凉的生活里而无法解脱。许安梅在生活中慢慢学会了向不公平的命运呐喊、反抗和斗争。后来她去了美国，一直以积极的姿态生活，她始终记得母亲给她讲的故事里的乌龟的话：＂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快乐，所以你必须学会吞下自己的眼泪。＂许安梅的人生和积极的姿态或许正是她母亲想要得到却始终没有得到的生活。

    许安梅是一个积极的人，她也经常鼓励她的女儿要做像树一样的人，＂挺直身子＂，＂才能长得挺拔强壮＂，如果＂俯身去听别人的话＂，就会变得＂软弱＂，变得＂佝偻＂。当女儿婚姻出现危机时，她也在旁边一直鼓励女儿不要放弃，即使不能挽回婚姻，也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当女儿要找精神医生时，她也以自己的方式鼓励她振作起来，而且讲述她母亲的故事给女儿听，让女儿知道面对生活的不顺，不是像她的母亲那样隐藏起一切，因为那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而是要振作，要面对。

    当然，许安梅身上也有纠结，也有矛盾，这主要与她经历的两种文化有关，即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两种文化始终在她的生活中纠缠。她热爱美国，觉得这是一个躲避战乱，生活安全，经济富有的理想国度，但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和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又使她在美国时常怀念起中国的传统文化。她在美国固执地用中国语言，按中国的生活习惯和中国的思维方式生活，还用中国传统的教育方式教导女儿，所以我们看到小说里许安梅的状态是她吃着中国菜，打着麻将，但也说着蹩足的英语，平时还经常上教堂礼拜。她是中西文化杂糅的活生生的体现。所以，在许安梅身上，经常是两种文化在打架，比如她既信仰基督，但同时也相信中国的鬼神之说，当她儿子在海边丢失时，她将自己的祖传戒指丢到了海里，希望海龙王能把儿子给她送回来。而且曾经一度信仰的基督，她在儿子丢失后也对信仰产生了动摇，甚至多年都不曾再去翻那本《圣经》。此外，许安梅从一个有着积极生活态度的人慢慢地变得相信命运，尤其在女儿经历了婚姻风波要找心理医生后，她便开始相信命运，相信宿命，认为正是命运让自己的母亲与女儿的命途如此相似。许安梅是矛盾的，这也正是第一代美籍华人踏入异乡后的矛盾。他们身上流淌着本土的文化血液，进入异邦，新的文化也渐渐浸润着他们的生活。两种文化的纠缠让他们始终处于一种纠结与矛盾之中。

当然，在许安梅身上，尽管有疑惑，有无能为力，但最为难能可贵的还是她身上奔腾的反抗精神和觉醒的自我意识。她的反抗与斗争意识正是她母亲以死来唤醒她的。从她母亲悲惨的一生与悲剧性的结局中，许安梅意识到了，如果不去争取，不去抗争，自己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正因为如此，她才千里迢迢来到美国。尽管有时也会彷徨，也会无力，但骨子里的那份坚强依然存在，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着软弱的侵袭。在她的这番坚持下，她的女儿也深受感触，重新认识自己，对生活也有了自己的主张。

三、美国文化下的罗丝

    罗丝是许安梅的女儿，她不同于她的外祖母，一生都在中国旧时代下生活，也不同于她母亲，横跨两种文化，始终在不同文化语境下纠缠。罗丝从一出生就在美国生活，接受着美国教育，对于中国和中国文化她是极为陌生的。正如许安梅说的，罗丝“除了头发和皮肤”是中国的，其他的全部都是美国制造的。她的生活状态是美国式的，说着美式英语，穿着美国衣服，吃着美国食物，就连谈恋爱她也是喜欢美国男孩。可以说，罗丝已经完全被西化了，她成为与外祖母、母亲完全不同的文化代言人，这正是第二代华裔人的真实呈现。

    但在小说中，作者尽管给了罗丝完全异质文化的生活环境，但她并未给予罗丝一颗坚强的心和独立的灵魂。在罗丝的骨子里，她更具有一种典型的中国淑女和贤妻的特质，温柔顺从，谦让贤惠，一味地顺服于生活，以至于渐渐地迷失了自我。在婚姻中，她总是过于依赖丈夫，面对问题时，不相信自己能解决，总是问“我该怎么办”，当丈夫同她商量事情，她也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意见，总是说“你看着办吧”，无法独立的罗丝让丈夫很是不满，直到后来，他们的婚姻发生了危机，丈夫有了外遇，罗丝在无助与无奈中只有求助于精神医生，但医生并没让罗丝的心理问题得到缓解，反而让她更为纠结，更加糊涂了。许安梅无法忍受女儿的沉默和她只会不停地说“别无选择”，她想让女儿明白，沉默是最愚蠢的，不去争取，不去努力，机会在眼前也会溜掉。她鼓励罗丝坚强面对，大胆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想法。在母亲的激励下，罗丝的自我意识渐渐苏醒，当泰德企图以金钱作为诱饵让罗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罗丝不再沉默，而是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权利，她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也拒绝交出房子。这是罗丝第一次做真正的自己，也是她第一次在丈夫面前说不，面对泰德的再三威胁，罗丝毫不畏惧，以坚决的语气告诫泰德她不会那么被“轻而易举地扔掉”。罗丝的反抗让她的丈夫大吃一惊，那个曾经只懂得一味顺从，没有独立人格的罗丝似乎消失不见了。罗丝完成了她的人生蜕变。

    罗丝在美国环境下长大，却缺乏美国文化所高扬的独立、自主精神，反而更贴近于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温顺女性。当面对婚姻危机，面对必须依靠自己来解决的人生问题时，在母亲许安梅的帮助下，她终于真正地站了起来，蜕变成一个自强自信、具有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的新女性。在这个过程中，罗丝也渐渐地了解了母亲，母女之间也慢慢地开始理解彼此身负的不同文化。

    综上，从许安梅三代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同文化语境下女性的生活历程和心理建构，从许安梅母亲的屈辱经历到许安梅为自我命运的抗争再到罗丝的走向独立，这正是女性对幸福、自由、独立勇敢追求的历程。三代人，三个时代，历历再现了女性对自我的浓墨书写。

参考文献：

[1]（美）谭恩美：《喜福会》，程乃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2] 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像——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暨南大学2005年优秀博士论文。

[3]张羽：《美国华裔文学中女性身份的建构——女性主义视野中的〈女勇士〉、〈喜福会〉研究》，安徽大学2011年优秀硕士论文。

[4]程爱民：《论谭恩美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及母女关系的文化内涵》，《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