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遮蔽下的真实——论余华小说的人文特质

余华《第七天》的问世，让人感觉到他血管里的“冰碴子”似乎彻底融化，那种戏谑式的狂欢也仿佛已然离场。可是，尽管从前余华用利刃撕裂了世界的表象，裸呈了一个扑朔迷离的隐喻世界；尽管他的小说始终弥漫着血腥的杀戮气息及诡异的氛围，受众仍旧可以感知到作家与此完全悖离的始终如一的精神支点，即无处体现又处处呈现的人文关怀。余华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1](P51)这让他对人的生存状态及生存意识有了切实的关注。“源出于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2](P6)帮助余华挣脱了道德与理想的桎梏，向世界敞开的是最单纯、最不可抹灭的欲望下的人文真实。

一、暴力的残忍

在原欲的描述中，余华对暴力的描写尤其情有独钟。读他的小说，仿佛走进了一个暴力和恶的世界，文本中散发着一股股发霉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无际的死亡阴霾。犹如一层层地扒开皮肤直视内脏的累累伤口。但这并非表示余华要把人类罪恶化，他只是忠诚于真实，力图打碎传统教育垒建于心灵之上美丽且厚重的道德琉璃，重新组合符合人文气息的泥瓦。重视虽然低级但无处不在的本能。在他的“欲望”里，没有穷凶极恶的残忍，也没有超凡脱俗的高尚，只有一个“人”，真真实实，毫无掩饰的人。一个伟大的作家，需要一种公平的眼光看待人性，而不是社会学家一样把生命视作尘埃浮游于道德之风的气压之间。余华说：“这似乎是出于内心的理由，我意识到伟大作家的内心没有边界，或者说没有生死之隔，也没有美丑与善恶之分，一切事物都以平等的方式相处。他们对内心的忠诚使他们写作时同样没有边界，因此生和死、花朵和伤口可以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形成叙述的和声。” [3](P2)他喜欢挖掘人的本性，且极善于用在现实的生活中被认为不具有正常伦理和道德思维的人表现人类的本性。《第七天》在温婉中人道叙述中隐含着“残忍”的种种；《河边的错误》中，他用一个疯子的嗜杀来映射人类心中潜存的暴力。在赋予他难得的思维及行为自由的同时，给我们上演了暴力欲望的原始性。暴力的残忍给了疯子无穷的快感，也促使更多人为此快感付出生命的代价。事实是，不可避免的，就连警察马哲最后毁灭杀人凶手也一样软弱无力地选择了相同的方式。在无限的惶恐、无奈之中，暴力成了解决暴力唯一的办法。这似乎就是中国人基本的延续与成长的状态。

余华凭借特殊的文本形式有意模糊了善与恶、是与非的二元分界，把所有的道德与不道德，善良与邪恶归于“欲望”甚至“满足”，赋予一些并不雅观的形而下的欲望呈现以人本的依据，并把欲望视为人类反抗绝望的手段和最终跋涉出生存沼泽地的动力。虽然人们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实一种》中形形色色的暴力，但精神的对照和共鸣会使自己感同身受。讶异于暴力的嚣张，也讶异于感受的如此亲切。在余华欲望的世界里，没有等级、种族、年龄、甚至性别的差异，只有“人”的价值、尊严、生存的解放与自由的追求。谢有顺曾经评论：“余华一直以来把握的都是人和世界的基本母题，他从来没有轻易地被某个形式问题转移注意力。” [4](P14-15)詹姆斯·乔伊斯基金会也在授予余华“悬念句子文学奖”的颁奖词中更加坦然：余华的中篇“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并把这种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怀回归到最基本、最朴实的自然界。”[5](P4)

二、食欲的渴求

在余华的小说中，饥饿成为他热衷描写的人文焦点。他用犀利的语言把食物推到了神明之上的地位。将人在饥饿状态下对食物的崇拜描写的入木三分。使人们在触目惊心的语言之中深刻了解离开了食物，一切都无从谈起，甚至就连身体也会背叛自己。在他看来，人首先是一种生物，具有一系列生物的本能。在赤裸与纯真的本能下，各种生存的需要是直接且现实的呐喊。余华正是把这种最能体现人类本真的需要放大化，以欲望的形式表现出来，给读者展现出一幅最清晰的图画。无论是福贵一家饥荒之中无尽的挣扎，凤霞和王四的“地瓜之战”（《活着》）；还是许三观苦中作乐的一道道佳肴，一说话一动的咕咚咕咚声（《许三观卖血记》）；或者是李光头为一个包子的六亲不认（《兄弟》）；或者鼠妹忘却尊严的乞讨（《第七天》），都清晰地体现了余华作为一位探索生命与现实的作家，深知面对失去生命的挑战时，人的本能与潜力才能无尽地爆发出来。在时刻青面獠牙的饥饿面前，“一切能够挽救饥饿的行为都是高尚的”，[6](P165)即使是抢，是卖血，是狡猾的无赖或者放弃尊严。饥荒，成了继精神崩溃之后肉体崩溃的爆炸点。

余华以一颗柔软的心描述着食物匮乏之际人们无心掩饰的“低级”，又以一颗坚强的心展示着“低级” 所显现的强大威力。这所有生存之物都存在且无法消灭的对食物的欲望无疑给了生命更多的动力。余华站在生存本相上，关怀我们最引以为傲也最脆弱的欲望，以一个极易爆发的形式表现出来。向我们展现了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人类的绝望、挣扎、甚至是残忍、无情。也许在文革中坚强的心灵可以挺出阴郁，但在饥荒中再坚强的体魄也难逃劫数。在饥饿面前的坦荡，是天使赋予人类少数的真诚之一。余华敏捷、迅速地抓住了这个“之一”，撕掉现实，向我们展示命运没有被粉饰的狰狞面目。如同心脏需要跳动一样，生命需要食物。没有食物的供给，生命只能终止。虽然看似让人难以接受，但实际上写出了人类最原始、最真实的状态。剥去了豪华、虚伪的外衣，只有生存。屏弃了奢侈的文化、修养，用一把尖刀直插心脏。

露出海面的只是的冰山一角，隐藏在深处的全部。余华对记忆性饥饿的描写，从更深层次上突出了人与食物这组链条的不可切割。回忆饥饿，人们产生了怀疑，怀疑一个暗无天日生活状态的真实，怀疑自己曾经拥有的伟大能量，怀疑多一分钟的饥饿就失去了今天的回忆。

三、情欲的本能

情欲，是余华小说中又一欲望的强大体现。这个千百年来被人类崇拜又鄙视，渴望又避讳，既复杂又交织的行为在余华高温的炉子里锤炼，衍生出混着泥土味的原始人文形态，让我们在昏暗中感受着生命的活跃。他笔下，欲望如同猛兽，轻而易举地吞噬着人类卑微脆弱的千年道德积淀。除了交媾，余华不执着于任何可使性显得美好的描写。并总是用尽一切方式把这种行为写得真实可靠。他把这样一种欲望敞开向读者，无疑是有他深层用意的。

《爱情故事》里：当“我”的手从侵入她的衣服，她热烈的体温使“我”不停地打寒战……”。从无意识的侵入衣服什么都不想干到“抚摸一下就足够了”到“非常想看一眼”到“凑过去闻到的只是一股平淡的气味”，从触觉过度到视觉再过度到嗅觉，最后完成的交媾是不能再自然的欲望体现。实际，感官的好奇不过是情欲的象征，当“我”对当前所得到的不再满足的时候，欲望一步步地指挥着“我”完成与生俱来的本能，却没有适时地提醒即将来临的灾祸。只有当欲望得到满足之后才意识到“欲望的一往无前差点毁了我”。贪婪的冰川不只可以流过山涧，也能够刺穿土地。这种软实力足以摧毁任何阻挡欲望实现的屏障。尽管人类也无数次地遭受着贪婪过后的惩罚，但这完全不会影响其再一次地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同的是，在《第七天》里，鼠妹和伍超的“情欲”被作家处理得平淡如水。然而无论曾经的欲壑难填，家还是当下的静如止水，无疑都在不同的时空下欲望的本真。

对情欲的描写，余华绝对不是第一人。可在琳琅满目的性欲篇章之间，余华的描述仍然显得熠熠生辉。究其原因无疑是朴实描写背后闪耀的人文关怀。他不去用华丽丰富的语言表现那些不争的事实——情欲的原始渴望，只是以一种平淡的叙述熏染了本能的不可抗拒。余华赞扬能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在竭力于如此作为。并诞生了一系列没有“描写”的情欲片段。对性欲，他没有赞赏也没有诋蔑，执着地表达着对本能的认识。写着人们渴望的交媾之前的冲动与交媾之后的不以为然。写着周而复始欲望支配下的交媾与交媾后的失落伤感。在那沆瀣一气的行为里，一种纯粹竟悄然显现。余华不喜欢道貌岸然，也不愿在他的小说中表现文蹈姿态，更加反对那种“理性”的伪装，只是执着于揭露混杂着各种因素的人文真相。

    在一个充满诱惑和焦虑的时代，“最珍贵的品格就是冷静和沉思。因为冷静才能避免随波逐流，才有时间决定选择还是拒绝；而沉思才有希望返回自我和完成对现实的超越，从而在精神的深度上实现历史与现实的深刻反思。”[7]（P178）虽然在人类思维面前，文字总是显得苍白无力，但余华简洁而不动声色的文字的背后隐藏着无比的悲痛和宽广的爱。他留下的思考十分清晰，思考后面的答案也同样清晰；他在极其有限的叙述里表达了没有限度的思想和情感。这情感正是贯穿于生命始终对人性的关怀而成为一种具有正能量的人文意蕴，这一诉求的人文特质，也将深化为对人的尊重以及生命意义的智慧追求。

参考文献：

[1]余华.虚伪的作品[A].引自洪治纲.余华研究资料[C].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2]余但.活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3]余华.内心之死[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0. 

[4]谢有顺.余华的生存哲学及其待解决的问题[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5]余华.黄昏里的男孩[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2004.

[6]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7]刘雨.乌托邦敘事的意义[J].东北师大学报，2008(6).

本文来源：http://www.zzqklm.com/w/zw/1534.html  《芒种》